定下婚事时,其实她才八岁。 那时弟弟还没降生。 那时父亲还没机会攀上皇家。 人也还没机会,膨胀出滔天的野心和贪欲。 父亲看家中人丁零落,一早就准备给她招赘。 正好那年,他一个旧友之子因家中遭难前来投奔。 他叫何铮,比她大两岁。 雨天檐下,他们初见。 又在无数个雨天,一起在檐下观雨。 江南多烟雨,他们就在这一场一场细密连绵的雨中长大。 从两个不知事的孩童,长成了各自心喜的模样。 随后弟弟降生,弟弟长大,弟弟被父亲带走。 这其中的每一天每一件事,都有他存在陪伴的影子。 她爱看的书,她爱喝的茶,她喜欢的颜色,她说话的方式,她生活的点点滴滴。 都是他,处处都是他。 她想经商,他就陪着她经商。 她需要经常出入一些酒楼客栈,他就放下手头的事去陪着。 他支持她每个选择,重视她每一个想法。 在父亲带着他最爱的小儿子一年一年在外面看天地辽阔时,是他陪着她一日又一日。 她知道,父亲早就不想给她招赘了。 因为他有儿子了。 可她要的也不多。 还是这个人,只要几间铺子,她做生意,何铮做她的相公。 这就够了。 可命运从不因为人的知足而高抬贵手。 她不知何时被贵人看在了眼里。 父亲自觉得了通天的梯子,不管不顾的舍出银钱和她这个女儿。 她反对过,绝食过,抗争过,甚至和何铮私奔过。 可她还是被抓回来了。 何铮……也就此失踪了。 父亲说他拿了银子独自回了家。 可何铮说过,哪里有她哪里才是他的家。 她不信爱人的背叛,她只信人性的贪婪,能够轻易的摧毁,随意的掩埋。 她的阿铮啊。 死在了她不知道的地方。 他无亲无友,无权无势。 他只是她没过门的赘婿,谁又会为这样的他讨回公道。 好好的一个人,她好好的前半生就这样没了。 可好像没人在意。 她也想一死了之的。 可最后她没死,还催着进度,提前进了宫。 她配合的姿态让她父亲终于放了心。 他心心念念想要改换门庭。 可她又怎么会让他得逞呢。 封爵也好,封官也罢。 那是随家的荣耀,却是她的祸根。 她虽然姓随,却只有在付出的时候,才能算是随家的人。 好处和她没有任何关系,却毁了她的人生。 所以有她在宫中一天,他的愿望,就不可能达成。 她进宫后,皇上提出要给父亲封官,被她以父亲志不在此为由推却。 九个月后,她生下儿子。 皇上想给随家封赏,她谢绝了。 第三年,皇上晋她为贵妃,想给随家封赏,她又谢绝了。 第十一年,南边灾祸频发,国库空虚。 皇上想起自己曾经的钱袋子,问她的想法,这次她答应了。 赈灾的事落到了随家头上。 结束后,她父亲却还有银子来京城买房置地,重礼攀附。 旁人都当随家的银子用不完,可她毕竟做过家里的生意,管过家里的账。 她知道这其中一定藏着猫腻。 她的父亲还是一如既往的贪婪啊。 他想要权势,又舍不得富贵。 他想把世间的好都堆在头顶,却忘了自己立身不正。 她有心想向皇上检举,可到底还是没狠下心。 她父亲死不足惜,可随家还有她的母亲,而且这还牵扯着她的儿子。 最后她还是把这事藏在了心底。 只装作无意间提起,当初父亲欲把她许配给其他人的事。 皇上怒了一场,本来的封赏没有了。 她在宫里,一双眼睛却看着宫外。 看她父亲汲汲营营却一场空,她心中是说不出的爽快。 父亲病死的消息传进宫的那日。 她在金丝衾被上落下眼泪,又哭又笑。 可那又如何呢。 他死了,她的阿铮也回不来。 说完这一切,随春许幽幽叹了口气。 她顺手接过萧蝶递给她的茶,一时没反应过来这到底是在谁的宫里。 “如今我能说的都说了,你到底要做什么?” 萧蝶在烛光下偏了偏头,“也许,只是想被答疑解惑。” “我不明白,真的会有人威胁我这个贵妃,就为了被答疑解惑吗?” 说到这,她看了一眼萧蝶摆出的证据,一瞬间明白了什么,声音惊厉,“除非你是……” “对,我是。” 原主的记忆在萧蝶脑海中一遍遍循环。 那些被打破的平静,那些被迫的生死离别。 她声音低沉,一字一句。 “我是当年受灾的灾民,是被当今皇上推诿掉的责任,是被你父亲贪掉口粮的受害者,也是你重重顾虑下忽略掉的无辜之人。” “皇上考虑自己的名声,你父亲考虑自己的银子,你考虑你的儿子你的母亲。” “可为什么,你们就没人考虑考虑受灾的人呢?” 萧蝶没指望得到答案。 她只是抬头看着随春许,“在这件事情上,谁又比谁无辜呢?” 随春许看清了她嘴边的嘲讽和冷笑。 她嘴唇蠕动,最后只说了句,“抱歉,可我……” “可你也有你的执念。” “像你父亲一样,他的执念是脱了商籍,改换门庭。” “而你的执念,就是让那个无亲无友,无权无势,死了也没人查没人找的何铮的儿子,坐到世间最至高无上的位置。” “他不能有污点,所以我们只能被隐瞒。” “我说的对吗?贵妃娘娘?” 随春许浑身一震,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 “从你也生了执念的那天起,你就该知道,你父亲的结局,也将是你的结局。” 萧蝶说完,率先打开了紧闭的殿门,也堵回了随春许辩白和求情的话。 人人都有苦衷。 隐瞒的苦衷,做错事的苦衷,忽视他人生命的苦衷。 可苦衷不是理由。 随春许在这瞬间,不知道脑海中都闪过了什么。 最后她只低声说了一句,“可我的儿子是无辜的……” 萧蝶没回头,“无辜的人死不了,我也没有纠正皇室血脉的闲心,只要你什么都不做。” 扔下最后一句,萧蝶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