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萧蜓。 生命的前二十年里,其实我也没意识到我过的有多不幸。 即使爹娘和奶奶只疼爱弟弟,把我和妹妹视作赔钱货。 即使我刚刚十六岁,就被卖给了游手好闲的吴二做媳妇。 即使婚后,我大着肚子也得家里家外的干活,还经常被责打。 我也没觉得我格外凄苦。 毕竟我身边的女子大多数都是这样过来的,没什么区别。 比起我自己,我只是更担心我的妹妹。 她从小被烧坏了脑袋,长得又太过漂亮。 后来,我的担心还是落在了实处。 那日传来消息,我家里起了火。 我翻过大山,踉跄着回去,却只看见了四具残破的尸体。 我一屁股坐在地上,不知道该哭家人的死,还是该笑妹妹不在其中。 我好像是更想笑的。 只是咧开嘴角,我好像忘了笑是什么样的。 回了婆家,我想请夫君帮我寻寻妹妹。 夫君喝了酒,听我提起妹妹笑的很丑。 “找你妹妹行,找来了,就和你一起伺候我吧,毕竟你妹妹可比你漂亮多了!哈哈哈哈哈!” 那是我第一次对他动手。 以往不管他怎么打我,我都只是忍着。 因为我知道,如果我还手,我会被打的更惨。 这次也证实了,我确实被打的很惨。 头上的血咕咚咕咚的冒,我还以为我会死呢。 死亡好像也没什么值得害怕的。 但我还是挺了过来。 我继续如同烂泥一滩的活着,任家里的谁都能踩我一脚,再道一句脏。 我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要到哪天结束。 但听人说,自杀是最大的罪孽,来生会吃苦头。 我不想吃苦头,甚至不想有来生。 还记得那日。 家里养的母鸡不知道怎么死了。 全家上下都说是我给养死的。 公爹阴沉着脸一言不发。 婆婆在一旁煽风点火。 相公扯着我的头发把我摔在地上。 没出嫁的小姑子坐在板凳上嗑着瓜子看热闹。 三岁的女儿吓得大哭,直接被婆婆扔进了屋里,锁上了门。 吴二一脚一脚踹在我身上。 真疼啊,这次可以死了吗? 可婆婆的叫好声和小姑子的嬉笑声依旧能传进我的耳朵。 还有我女儿撕心裂肺的啼哭声。 我还听见公爹说:“别打死了,地里的庄稼还得收呢。” 原来还是死不了啊。 一种说不清的情绪从我的体内蔓延,我看天地万物仿佛都成了灰色。 后来我才知道,那种情绪叫绝望。 我以为我这辈子都将如此。 院外却传来马蹄踏在地上的纷杂声。 院门被踹开,我看见妹妹从马车上急步而下。 而她身后跟着的,是无数身披金甲的兵士。 他们被她统领,以保护之势簇拥着她。 随着她快步进了院子,不大的小院瞬间被那些兵士填满。 残破的泥土墙也仿佛被照亮。 我以为我已经死了。 却听见有人叫她,太后娘娘…… 年纪尚轻的先帝于五日前驾崩,继位的是刚刚八个月大的新帝。 这样的消息即使是我也听闻了。 我还听村口的穷秀才说起过太后娘娘。 他穿着旧到看不出颜色的破布衣衫,叉着腰挺着瘦骨嶙峋的胸膛的道:“女子登朝堂,必有祸端!什么太后娘娘,分明是野心昭昭的祸国妖姬!” 他仗着天高皇帝远,喝了酒说话一向胆大,我们这些人也就是听着笑笑。 我只是做梦都没想到太后娘娘,就是我那失踪了两年的妹妹。 我被她扶起,我看见了她眼底的怒气,我听见了她语气冰凉的吐出一个字。 “杀。” 话音落地,她已经扶着我转身离开。 身后是惊惧的求饶声和抽刀的摩擦声。 我还是扭过了头,我看见那个主宰我生死的男人被踩在泥地里。 他哭嚎着求饶,眼泪糊了满脸。 刀光闪过,血色喷溅。 他们一家四口堆在一起,再没有一点声音。 以那血色为开端,我好像看见眼中失去的色彩,一点点恢复了回来。 天地间重新姹紫嫣红,万里晴空。 我不知道妹妹是怎么进的宫,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治好了痴傻之症。 我只知道,她救了我和女儿。 华丽舒适的马车驶过村头,我看见那个总是前日还高谈阔论的穷秀才匍匐在地上,好像要把脸扎进泥里。 察觉我在看他,他双股颤颤,一道水痕湿了自己的裤子。 我不再看他,和妹妹回了皇宫。 皇宫真美啊。 景色美,人长得也美。 那些先皇的嫔妃们,各个美的像花似的。 只是每日天还没亮,她们就都跪到了妹妹的寝宫前。 一跪就是一整日。 我问妹妹她们在干什么。 妹妹红唇微启,没说话先透了笑意,“她们啊,只是自觉罪孽深重,每日只想跪着赎罪。” 后来,这些赎罪的人越来越少。 后宫空出的殿宇倒是越来越多。 妹妹说她们都去陪先皇了。 我听宫女们私下议论,说是她们的寝宫里一直摆着三件东西。 白绫,毒酒,匕首。 是妹妹在逼她们去死。 我听了只觉得骨头缝都是凉了。 她们一定都欺负过妹妹吧。 妹妹又是如何熬过的那两年呢? 好在一切苦尽甘来,如今妹妹,已经长成了参天巨树,能捅破天上的云彩。 此后的日子,我如同一只落在她枝头的鸟。 我见证了她的生命辽阔。 妹妹很忙,早起上朝听百官进言,下朝回来还要处理奏折。 小皇帝年幼,就连登基大典,都是妹妹抱着他走上的高台。 也是妹妹抱着他,坐到了龙椅之上。 日子一长,什么话都出来了。 和村口那穷书生一样,他们对她女子的身份指指点点。 说她窃权乱政,牝鸡司晨,还说女子当政,必祸国殃民,甚至还说先帝的死和她也有关系,她就是山里出来乱世的妖姬。 妹妹杀了一批。 又有人说她行事狠辣,阴毒狡诈,说她身为女子,怎可如此残暴。 还有人在朝堂上以头撞柱,要以死谏之。 妹妹如他们所愿,又杀了一批。 这次终于消停了。 此后十五年间,妹妹做了许多许多事。 她发展教育,由朝廷开设启蒙学堂,让平民百姓的子女也能读书识字。 她重开科举,不再让权势富贵都落入世家贵族之手。 她提倡经商,甚至允许女子抛头露面的做生意,商籍也不再低贱。 最主要的是,她好像让我这样的女子,知道了什么是幸,什么是不幸。 原来我们女子也可以走出家门,立于人前。 我们女子也可以读书识字,可以参加科举,甚至可以入朝为官。 原来我们也有对悲惨命运说不的能力。 除了盼着没有来生,原来我们也可以有那么多的出路。 我们可以和离,可以立女户,可以以自己的名字独立行走于世。 从古自今,遮住我们女子双眼的浓雾,好像散去了许多。 可能对这个世界,我们依旧没那么了解。 但至少,我们能迈出了探索世界的第一步。 我是在入宫十年后向妹妹请辞的。 我不止想做,落在她枝头上乘凉的鸟。 我也想在天上飞上一飞。 即使不能飞到云端,我也要去吹风,要去淋雨,去要体会所有感受。 妹妹身边的大宫女月霜都已经成了掌管后宫事务的六品女官。 另一个大宫女寒芽也掌管了教习司,管后宫刑罚。 她这个姐姐,果然也不能落于人后。 妹妹听了我要离开的消息,没有劝阻我。 她依旧是笑意盈盈的模样,给了拿了盘缠。 她说去吧,三十岁而已,正是搞事业的时候。 是啊,我才三十岁而已。 十岁时在家中饥寒交迫,被爹妈嫌弃责打。 二十岁时在婆家备受折磨,差点因为一只鸡被生生打死。 我从来没幻想过自己的三十岁。 如今我却不由自主的开始想自己的四十岁,五十岁…… 活着,好像挺好的。 这人间,我下辈子还想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