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颂安这个时候忽然有些恨他的诚实，他的确是不会骗她。幸而她没说，梦里最终他还是娶了程挽心，还是在她未死的时候，若说出这句，以崔元卿的心细如发，联想到她近来的所作所为，他很快就会发现这个梦是真实的，到时候会发生什么，谁也难料。</p>
良久，崔元卿道：“我们之间，的确有可能会发生那样的结局，你恨我也在情理之中，我起先抗婚，隐瞒你，冷待你，这是我的错，我认。但梦，终究是梦，你难道一生都不能原谅我，也不肯放下？”</p>
程颂安也诚实地道：“是。”</p>
声未落地，肚子却不争气地咕噜一声，连着罗罗奴也跟着喵呜喵呜叫起来。</p>
崔元卿深吸一口气，放下她，披衣下床，用为她准备餐食的理由快步走了出去，几乎是有些落荒而逃。</p>
说出这些，程颂安感到心头轻松了一些，她跟着下床，在屋中闲散地走了一圈，最后被桌上的纸笔吸引了过去。</p>
小小的桌案上，零零散散放了一叠写过的宣纸，有些可能被写坏了，撕成几片丢在一旁。</p>
程颂安拿起写好的几页，不过是在抄录她随手放在案头的心经，开头写的还算平心静气，越往后越能看出浮躁来，尤其是那句，“无无明，亦无无明尽，乃至无老死，亦无老死尽”，写的疏狂，从行楷逐渐变成草书。</p>
原来崔元卿也有这样不平静的时候，她觉得有些好笑。又拿过撕了的几张展开，拼在一起看时，不由一怔，纸上工工整整写的是“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p>
心中闪过一丝异样的情绪，又另找了几张拼了，却是“十觞亦不醉，感子故意长。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p>
是杜甫的《赠卫八处士》，崔元卿取其头尾，翻来覆去地写了数十遍，可写的每一遍都撕了，似乎心绪极其不宁，明明是写如参商星宿一样不常相见的故友重逢，欣喜异常，却又要分别，从此山岳相隔的诗。而写在这时候，又只写了首尾四句，像极了在说他们二人之间的离合悲欢。</p>
程颂安呆呆地拿着残片，想着其中深意，不由得心中一片茫然。看起来他是写了很多遍，直写的心烦意乱，因此才抄心经以求宁静的，但抄到那几句让他放下一切能得解脱时，他却更加心浮气躁起来。</p>
他口中说着答应与她和离，可字迹却出卖了他的心，他不愿与她就此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p>
海棠和蔷薇进来将饭食摆好，全是她近日爱吃的东西，程颂安悄悄将几片拼好的残片握在手心，又藏在袖子里，才坐下来吃饭。</p>
没多大会儿，崔元卿似恢复了平静，也从外间回来，从桌上端过牛乳，放到桌旁的小杌子上，又从程颂安怀中抱了罗罗奴来喂。</p>
这样默默喂饱了罗罗奴，他忽又想到什么似的，起身走到桌案旁，将那些写过的和撕破的纸都收在一起，一张张丢进燃着炭火的炉子里，每丢一张，火苗便蹿出来一些，映的他的脸阴晴不定。</p>
程颂安只做不知，漫不经心问道：“烧的什么？”</p>
崔元卿淡淡道：“一些没写明白的公文。”</p>
程颂安便没继续问，慢条斯理吃着饭，偶尔将目光放在罗罗奴身上，尽量不去想那几句诗和经文。</p>
崔元卿烧完那些纸，净了手，坐在她身旁道：“我在江南做的事，表面上是肃清舞弊案，实则是要将整个赋税之地的权力尽皆收归手中，而这第一步，是要从江南织造局着手。”</p>
程颂安不解地看着他，不明白他为何突然说了这些。</p>
崔元卿凝着她的眼睛：“从前我有我的计划，但今后你想做什么，我可以改变计划陪你。”</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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