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柴秀吉的面色先是愤怒,随之平静,最后深深叹了口气,朝着黑田孝高微微鞠躬。 “黑田姬之言,犹如醍醐灌顶,我的确应该振作起来,不让竹中姬失望。 还请你包涵我的任性,继续辅佐我,为我拾遗补缺,拜托了。” 羽柴秀吉一脸真挚,让黑田孝高也是心中一颤,鞠躬回礼。 也许两人的关系是赤裸裸的利益连接,但羽柴秀吉的态度,永远是让人如沐春风,充满人格魅力。 羽柴秀吉出身太低,所以向来不挑食,什么人才都敢用。 羽柴秀长为首一门众,丈夫家的那些便宜亲戚,被织田信长派来的尾张众,领地招募的近江众,以及眼前需要拉拢的播磨众备前众。 羽柴秀吉没有更好的选择,她比曾经一穷二白的斯波义银更加无依无靠,只有把这些心思各异的武家捏在一起,让她们为自己效力。 什么长于为人处世,什么善于待人接物,那都是逼出来的本事,但凡羽柴秀吉的亲和力差那么一点点,她都没办法走到今天的高度。 所以,竹中重治让她重用黑田孝高,即便她对眼前这个瘸子,这个南蛮教徒,这个功利主义者有诸多不满,也会笑着团结笑着重用。 这就是羽柴秀吉,一个出身卑贱不能踏错一步,只能依靠自己,一心一意渴望取得天下的逆袭者。 她已经选择放弃了斯波义银,就必须得到天下!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和黑田孝高是同一类人,同病相怜。因为沉没成本太高,她们必须得到足够的补偿,抚慰自己的心。 君臣两人初步建立起信任,羽柴秀吉便坦然问道。 “今我初入播磨,危机四伏,当如何脱困,奋而攻略西国? 还请黑田姬不吝赐教。” 黑田孝高沉声道。 “主上要想站稳脚跟,迎战毛利,当做到三点。 其一,拿下美作国。 美作国本是备前国的一部分,后被分离为独立领国。 此国是位于中国山地之间的内陆国,卡守出云国出入通道,分割山阴山阳两道,俯视周遭诸领国盆地平原海岸,乃是兵家必争之地。 山名家与赤松家每每崛起,必争夺美作国,谁控制了美作国,谁就可以借助中国山地的山势,居高临下攻入对手领地,占据先手。 斯波织田两家合作攻略西国,山阴一线诸国受到斯波军威胁,毛利家不敢分心,正是我们主动出击的好机会。 美作国虽然位于山阴山阳之间,直通出云国,却是隶属山阳道的领国,主上出兵占据此国,于理无愧。” 羽柴秀吉点点头。 按理说,美作国这样的军事重镇,谁都希望由自己来控制。 特别是斯波家的西国总大将尼子胜久,她出身的尼子家就是出云国名门,志在复兴家国。 美作国是通向出云国的要道,尼子胜久自然希望握在自己手里。 但根据斯波织田两家的协议,羽柴秀吉出手拿下美作国,尼子胜久也是无话可说,只能接受自己背后的空档,被羽柴秀吉捏在手里。 这对于羽柴秀吉相当有利,尼子胜久不但被她拿出了软肋,而且还必须帮她稳住山阴一线的防务。 这样,羽柴秀吉就完全可以不顾山阴方向的侧面压力,不怕美作国受到但马因幡两山名家的攻击,全力对付备中国方向的毛利军。 而且,播磨,备前,美作三国本是一体,赤松家,浦上家先后统治过三国。 三国武家之间的关系紧密,利于外交交涉联合,这又是羽柴秀吉的强项。 羽柴秀吉点点头,说道。 “拿下美作国,播磨备前两国也会稳定,三国一体,可以与毛利家一战。” 黑田孝高微微鞠躬表示认可,随后继续说道。 “其二,拉拢水军。 山阳一线诸国皆在濑户内海北岸,海岸线连绵不绝,一旦被敌水军攻击,处处漏洞,难以提防。 想要在这里站稳脚跟,必须有水军支持,才能保证后方平安。” 羽柴秀吉默默点头。 织田家不是没有水军,九鬼嘉隆的志摩水军就从属于织田家。 这时代的岛国水军,其实就是一群活跃在海上的海贼,平日里靠走私物资,劫掠商船,收保护费过日子。 只是女人和船可以在海上放浪,老公孩子却必须有个地方住,这才被各地武家大名收编,充当水军使用。 平日当贼,战时当兵,这也算是岛国特色。 织田家的九鬼水军,远在志摩国,跑来濑户内海是诸多不便。 且不说羽柴秀吉能不能随意指使利用,就算是九鬼嘉隆甘心任姬驱使,她也未必打得过活跃在濑户内海的当地水军。 当地人熟悉地理环境,外来户如果没有压倒性优势,很难打败地头蛇。 而活跃在濑户内海的水军,历史最悠久,实力最强悍的是村上水军,又称三岛村上。 三岛同出一源,因为分居三地,渐渐分为三支,各行其是。 村上水军本臣服于伊予国大名河野家,作为河野家水军存在。 河野家也算是老牌名门,伊予国位于四国岛北部,海岸线涵盖濑户内海中部,战略位置极其重要。 所以,周遭武家崛起,必攻略伊予国,打河野家。 大友家在北九州崛起,三好家在四国岛东部崛起,两家是东西夹击,攻打伊予国的河野家。 等到这两家衰弱,自顾不暇,北面安艺国又崛起了毛利家,南面土佐国也崛起了长宗我部家,伊予国的河野家继续南北挨揍。 总之,东南西北谁崛起,都会来伊予国踩一脚,本来还算强大的河野家也被一波波消耗,逐渐沦为弱势藩属。 最终,河野家向毛利家低头,引毛利入室,对抗南边打来的长宗我部家。 而此时,东边的三好家虽然衰败,却又有更强大的织田家准备登陆四国岛,横扫千军。 什么叫做兵家必争之地,什么叫做怀璧其罪的倒霉蛋,河野家就是明证。 黑田孝高熟悉西国人文地理,侃侃而谈道。 “濑户内海水军,首推三岛村上水军,其次是淡路安宅水军。 河野家衰弱,无力约束村上水军,三岛村上纷纷另投明主。 来岛村上跟着河野家吃灰,能岛村上从属小早川家,因岛村上是毛利家臣。 毛利两川体系本是一家,能岛村上,因岛村上亦是体系内的一部分,难以拉拢。 但河野家江河日下,来岛村上总要寻个出路,倒是可以试试。 淡路国的安宅水军,本是三好家称霸的支柱之一,但自从三好长庆强令胞妹安宅冬康切腹自裁,安宅水军就与三好家渐行渐远。 安宅冬康之女安宅信康继承了安宅家,虽然名为三好家臣,其实早就独立自主,不理三好家号令。 毛利家纵横西国,水军实力很强,想要与之对抗,必须有强力水军助阵。 志摩九鬼水军,来岛村上水军,淡路安宅水军。。我方应该四处拉拢水军,多多益善。” 羽柴秀吉点点头。 “来岛村上水军,我来想办法。安宅信康那边嘛。。大殿已经下令丹羽长秀前辈负责四国攻略,她自然不会错过淡路国安宅水军。 安宅信康早有意归顺京都中枢,向伏见城体系俯首称臣。 有丹羽前辈外交斡旋,安宅水军必然加入织田家的水军,为大殿所用。 我与丹羽前辈关系很好,又是并肩作战,她一旦拿下安宅水军,必定助我维护濑户内海的安全。 至于九鬼水军,大殿已经命令九鬼嘉隆带船前来摄津国,参与西国四国攻略。 只要三家水军合作,毛利家在海上占不到便宜。” 黑田孝高点点头,说道。 “其三,便是我之前所说的,压制备中国。 美作国与海上水军,两者皆是我方侧翼,真正决定战局走向的还是正面战场。 备中国太重要了,毛利家与我们都输不起,谁丢了备中国,谁就陷入了被动。 宇喜多直家与毛利家合作,消灭了备中国的三村家,拿到了部分备中国土地,我们得从宇喜多直家手中接过,并且守住。 只要能稳住备中国的一部分,在备中国一线与毛利家缠斗,毛利家只会越打越弱。 斯波织田两家已然是天下最强大的武家势力,如今同心协力攻略西国,谁人能挡? 毛利家妄图对抗天兵,是螳臂当车,自不量力,自取灭亡也。” 羽柴秀吉肃然点头,心中却是浮起一丝担忧。 她初来乍到,需要做的事太多了。 拿下美作,拉拢水军,稳固播磨备前两国后方,在备中一线挡住毛利家的反扑。 这千头万绪一起涌上来,需要很多时间去处理。 但织田信长是什么性子?她能看着羽柴秀吉慢慢稳固地方,成为西国霸主? 在那位大殿心里,羽柴秀吉只是织田家开疆拓土的工具,只需要拼命往前打,为织田家消耗毛利家的实力就行了。 至于西国打成一片狼藉,自有织田信长自己笑纳归整,与羽柴秀吉无关。 羽柴秀吉只需要带着自己的残军继续向前征伐,为织田家去开拓更多领地。 羽柴秀吉很清楚,自己最好的机会是在什么时候,那就是稳住播磨,备前,美作三国,把毛利家压制在备中国的时候。 只有这个时候,是织田信长最慷慨的时候,她会恩赏自己三国知行地,承认自己的军功。 一旦毛利家被打崩投降,织田信长又会故技重施,把自己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西国基业夺走,然后用各种理由将自己驱赶到更前沿。 自己要么在胜利中不断耗损,永远积累不起对抗织田信长的实力,要么在某次失败后,被织田信长翻脸严惩,失去拥有的一切。 林秀贞,安藤守就,佐久间信盛的前车之鉴,被所有织田家臣铭记在心,织田信长是个什么想法,这些年下来大家都已是心知肚明。 织田信长是很慷慨,但慷慨的背后是随时可以剥夺的冷酷。 不管你是勋贵老臣,降服大佬,还是亲信旧人,只要让她不爽,一句话就可以剥夺你的一切。 予取予夺,恰如其词。 羽柴秀吉不怕毛利家,毛利家再强,难道还能比斯波织田两家联手更强吗? 她需要的是契机!为什么织田信长还不死! 明明已经被欺压得喘不过气,为什么大家还在忍耐,没有人愿意站出来当出头鸟。 竹中姬。。你为什么要死。。你怎么能死。。你死了,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 你说过,织田信长必不得好死,但我却不知道她什么时候会死,会怎么死? 你让我早做准备,但我一无所知,又该如何准备? 羽柴秀吉默默想着心事,却不知道下首的黑田孝高一直在观察着她的表情。 这个瘌痢头瘸子,已然在监禁中失去了所有的美好和憧憬,她本想投靠织田家获取更大的成功,却差点害死了自己全家。 织田信长竟然如此跋扈,为了一点不清晰的信息,就敢对人质家属举起屠刀,实在是太过狂妄,太过让人心寒。 黑田孝高心中有恨,但她很清楚自己与织田信长的差距是天壤之别,自己绝不能露出一丝不满。 但在这些天的观察中,她忽然发现一件耐人寻味的事情,自己跟随的羽柴秀吉,似乎对织田信长也起了别样心思。 竹中重治的临终托付是历历在目,那位意味深长的拜托,似乎不只是辅佐羽柴秀吉拿下西国,成为织田家的一方诸侯。 如果。。如果羽柴秀吉拥有更高的志向,自己应不应该再跟一把大的? 想到这里,黑田孝高隐隐作痛的残腿又多了几分刺痛,刺激得她嘴角抽抽,似笑非笑。 天下之主的位置,既然织田信长能争,为什么羽柴秀吉不能争?既然连出身卑微的羽柴秀吉都敢有此妄想,自己为什么不能想一想? 君臣奏对,两人皆有不可明喻的心思滋生。 而在不远处,竹中重治灵堂前的白幡被一阵夜风吹动,不知是风动,幡动,还是人心浮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