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话一出,众人惊讶,要过忘川河必然要过奈何桥,而守护这奈何桥的便是孟婆庄。这些简单的信息都记录在欧阳尚书的玉简里。可来时漫地黄沙,既没有什么河,更别提什么桥。 这时那女子坐了起来,臀上的伤痕已经消失。她看着储良等人疑惑地说道:“生人?” 惜诀别上前一步,他身为惜家家主,什么场面没见过,可在黄泉里和孟婆交流,这还真是大姑娘上花轿头一次。他拱了拱手,心里快速略过几个想法:这孟婆究竟是男是女,暂且喊前辈吧?孟婆肯定姓孟?那就! “孟前辈!我们进入黄泉是为了寻找‘往生无我’!” “哈哈哈哈!”孟婆突然笑了起来,这笑声由男女老少混合而成,令人惊悚,“忘川河底全是那东西,你们想要吗?” “想要!”张肥龙脱口而出,惜诀别瞪了他一眼,莉莉丝也翻了个白眼,这群蝼蚁中,就属这个胖子最蠢。 “但生人进入忘川河会烧尽寿元当场死亡。”孟婆说。 “那该如何?”惜诀别问。 “饮下孟婆汤,便能进入忘川河。” “孟婆汤?!”一听这话众人沉默,死魂入冥府,饮孟婆汤,忘却前生事。修士饮了这孟婆汤会如何?谁也不知,但谁也不想饮!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惜诀别两眼一眯,自身的功法和记忆息息相关,让他饮这孟婆汤,无疑是杀了他。惜诀别一甩袖子就要告辞,储良却开口问道:“请问哪里有这孟婆汤?” 孟婆看了一眼储良,脸上惊恐、喜悦、悲伤的表情快速反复变换、交织重叠。她右手一指,地上出现一口铜锅,锅中白汤滚滚。 “这就是孟婆汤?”欣婵说道。 孟婆起身,重重幻影随着长袍层层叠加消散,她来到这铜锅旁边,玉手一挥,幻象交织,尽显人间万象。她说:“不,孟婆汤八泪为引,一滴生泪、二钱老泪、三分苦泪、四杯悔泪、五寸相思泪、六盅病中泪、七尺别离泪。” “那还有一泪呢?”欣婵问道。 孟婆返回长椅,慵懒躺下,慢慢说道:“凑齐七泪便知……” 惜诀别有些不耐烦,不管这孟婆所说如何,他都不会饮那孟婆汤,“走吧!”惜诀别说完,推门而出。 众人出了这屋舍来到外面,头顶的圆月皎洁,洒下来的却不是月光,而是阴影,圆圆的阴影将众人连同屋舍笼罩,在这阴影的外围,漫地黄沙之中,徘徊着稀稀落落的马面,先前如同潮水般的数量已经不知所踪。马面不能接近屋舍,空洞的目光远远投来,让人心底发寒。生人不能入黄泉,在这些东西的眼中,他们七个不是人类,而是为了恢复秩序需要抹掉的污垢。 “这周围有忘川河吗?”储良问道,孟婆庄旁边应该就是奈何桥和忘川河,那三生石应该也在附近。 张肥龙抬起肥硕的下巴四下张望,可放眼望去除了黄沙、马面和这诡异的屋舍,什么也没有。 他说:“这里啥也没有,也许喝了孟婆汤才能看见。” “行,到时候你先喝,我们看看你会不会直接轮回。”惜诀别没好气地说。 “这孟婆汤到底是什么?”欣婵问。 “不少传说中都有提到,但还真没人见过。她说八泪为引。”庞灵说,“你们可记得来时的那个图腾柱?” “怎么了?”储良问。 “那里有一个枯萎的老头,也许那就是老泪。” “这样一说,刚才经过的死城,也许那里有病中泪?”张肥龙补充道。 惜诀别看着众人一副势在必得的模样说道:“你们该不会真要凑齐这孟婆汤吧?” 欣婵妩媚一笑,说道:“若这孟婆汤只是让人失去记忆,那妾身倒是有办法避免此事。” “哦?说来听听!”惜诀别一听这话倒是来精神了。 “妾身的双修功法可以夺取男人的精气,也可以夺取魂魄,自然也可以分存修士的精魂和人格,这些等大家收齐了八泪再说吧。”欣婵说完看向莉莉丝,将她从头到脚细细打量一番。 莉莉丝翻了个白眼,对他们有些无语。 “但是!”庞灵突然说道,“即使万事具备,这忘川河是不能下的!” “哦?可我们此行就是为了‘往生无我’,孟婆说了那东西河底很多。”惜诀别问道。 庞灵顿了顿接着说:“妾身也是从一本古籍中得知,河底有‘往生无我’,奈何桥的那头同样有。我们没必要冒险。” “那头,庞仙子指的是……”惜诀别若有所思,庞灵点点头不再说话。 但这些都是后话,先拿到孟婆汤再说。储良一扯锁链,将莉莉丝拉到身边,又将锁链系到腰间,取下红泪,一副大干一场的模样。这里虽然法力被抑制,但是可以取出储物袋里的东西,大家纷纷拿出一些冷兵器,修士的身体经过多次提纯,体格强壮,即使没了法力,放到凡间,那也是一等一的高手,只要对方数量不是特别多,还是能应付的。 张肥龙手里握着一把长枪,细长的长枪在他手里如同一根牙签,以他的体格应该握一把瓮金铁锤才是。张肥龙走在前端开路,众人离开阴影圈,马面纷纷跃起扑来!就像打翻了砧板上的饺子。 储良肉身强悍,对法力的依赖较小,手中红泪大开大合,马面如同破开豆荚的豌豆,洒落一地污秽,分成两瓣落到黄沙上,阴风一卷尘归尘土归土。 张肥龙手里的长枪每一击都能准确击中目标,也不知这长枪是什么特殊结构,它前端的部分一进一退,那串上的马面如同爆米花般炸开。 欣婵和庞灵也不落下风,这些马面任由宰割,也没有呼唤同伴,不然的话,大家也只有逃跑的份。只是众人没有发现的是,那些马面死后的灰烬都往同一个方向飘去。 经过了马面密集的区域,众人来到了那座散发酸臭气味的城池,身后的马面不追,这里的马面稀稀落落,偶尔一只扑上来立即被解决了。 众人站在这座城池的大门前,巨大的城门从外被栓死,连门缝都被黄泥糊得密不透风。 “这里交给我吧!我这一身肉不怕剧毒和瘟疫。”张肥龙说道。 “行吧!你小心,我们继续寻找剩下的。” 储良等人离开之后,张肥龙长枪一挑,挑断了粗木门栓,厚重的城门缓缓打开,映入眼帘的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城池,没有尸横遍野,也没有满目疮痍,人们来来往往、照常生活。唯一不同的是各家各户的门前都放着一个木桶。 张肥龙进城,正准备拉个人问话,突然一声铜锣响,一个官兵大声喊道:“许公主施粥了!” 众人向城池的北面涌去,张肥龙也跟随众人,想看看这许公主是何许人也。 另一边储良等人已经到了图腾柱,那老者仍旧坐在那里,如同一截被遗弃的枯木根。庞灵说:“这里也许能取到老泪,就交给我吧。” “好,庞仙子小心!”惜诀别说。 “你们……顺着风向也许能有所发现。”庞灵欲言又止。众人点点头,识相地没有多问。 “呵,看来有的蝼蚁对这里很熟。”莉莉丝说道。 “每一个修士都有自己的秘密。”惜诀别回道。 “人类蝼蚁总是心怀鬼胎、勾心斗角,所以在魔族面前溃不成军。”莉莉丝话语中充满了不屑。 “溃不成军?你们魔族被我们击败,困在地底,到底是谁溃不成军?”惜诀别反问。 莉莉丝诡异一笑:“哦?这就是蝼蚁所知道的历史?” 储良眉头一皱,一扯铁链,默不作声牵着莉莉丝顺风而行,强制打断了他们的争论。黄泉阴风四起,阴魂游离,偶见一间墙壁倒塌的废弃房屋,一种似曾相识感涌上心头,不知是对这房屋似曾相识,还是对这废弃油然而生的孤独似曾相似。越是如此,越显得凄凉落寞。 可众人走了许久也不见下一个目标,黄泉八百里到底有多大,若是在仙魔界,只需要几个呼吸的功夫,就能探尽,但在这里仿佛望不到边。 又走了许久,仍旧如此,欣婵建议大家分开寻找。 就这样储良牵着莉莉丝继续顺风而走,欣婵往顺风的左边探去,三人走后,惜诀别站在原地,看了看曾从,他不太赞成此事,而当一件自己不感兴趣甚至有些反对的事情,被大家当做一件重要的事情努力去做时,他心里滋生不少的负面情绪,正准备向顺风的右边探去,却突然听到一声轻微的啜泣。 春未绿,鬓先丝。人间别久不成悲。那阴风簌簌的深处有一间废弃的茶馆,茶馆前面的枯树下有一个秋千,一个女人坐在秋千上哭泣。 “难道是别离泪?”惜诀别向那女人走去。 曾从一个人继续前行,也不知走到了哪里,风卷黄沙,那隐隐约约的雾气中,他看到了一个堆城堡的小女孩,小女孩哼着欢快的歌曲,无忧无虑地玩耍。 储良牵着莉莉丝走了许久,他看不见,也闻不到特定的气味,而且这漫地黄沙也无法判断路型,所以他只能顺风而走,回去时逆风即可,再不行,莉莉丝也能带他回去,这黄泉中,即使是宗主级也不愿意独行。 阴风越来越盛,甚至能听到呜呜的声响,细沙卷起打在脸上,冰冷的触感仿佛雨水,仿佛冰点。 但奇怪的是,风越大,这四周却越发的安静,储良听不到任何马面的声音,而且越往下走,四周越发的空旷。 如果黄泉有边,那储良应该到了。阴风从四面八方聚拢,前面却是一片诡异的安静,他一扯铁链,莉莉丝梗着脖子,不愿挪动。储良一抬头,在他们的前方,出现了一个巨大的黑洞,如同海底的暗流深坑,将一切吸入,不知流到哪里。这黑洞呼啸,仿佛择人而噬的凶兽,储良站在洞口,如同蝼蚁。 怪不得四周没有任何物什,尽数被这东西给吞了。 这里面寂静湮灭,没有任何生机。 “死泪?”储良问道。 莉莉丝点点头。 储良一跃而入,铁链哗啦啦作响,莉莉丝又惊又气,这铁链能伸能缩却不能斩断,这样分明是把自己当做系保险绳的木桩,可又不能随他一起下去。莉莉丝只能在外面,双脚扎实地踩在黄沙里,双手紧握着铁链,防止被储良拉扯进去,她表情愤怒,心里用尽了词汇去骂储良。 瘟疫之城中心,一座宫殿前站着两波人,一波人衣着华贵,手里拿着长柄勺一瓢一舀、一来一回,正在施粥;另一波人穿着朴素表情木讷,将空碗往前举着,去迎接那长柄勺,如同嗷嗷待哺的小鸟伸长着脖子。没人关心为什么要施粥,施粥会有多大的损失,会有多少的麻烦,他们只关心这次能不能多吃一点。 两波人是两股不同的颜色,两种不同的生物,一排排的长柄构成了一道奇怪的不可逾越的界限。 而张肥龙站在普通百姓这头,看向那头,那里有一道光,光里面站着一个女子,她就是许公主。 许公主生得漂亮,落落大方,她不顾家父的反对执意施粥,还花钱让大夫帮百姓看病,看着这些人都能填饱肚子,她脸上露出温柔的笑容,但没有一个人盯着她看,甚至没有人问她全名是什么,只知道她是许公主,一个施粥的。 世道不太平,这压抑的小城更是如此。前来吃粥的人一天比一天少,门前的木桶一天比一天多。 乱世出英雄,乱世也出败类。李道士原本是城里一个坑蒙拐骗的小道士,瘟疫肆虐后,他说能跟上天祈福,骗了不少钱。刘华是一个逃兵,却在这乱世里聚集了不少人手,成了一个土匪。 而现在土匪和道士勾结到一起。土匪说:让许家打开粮仓,解救世人;道士说:城北的山洞里有一潭死水,那里是瘟疫的发源地,要将公主当做祭品,才能阻止这场灾难。 土匪甚至给自己取一个人民公仆的名号:公匪。他嘴上说的是为人民服务,实际上想要的是许家的财富。道士嘴上说的是天下太平,实际上想要的是许公主的身子。 公匪骑马在街道上横冲,将木桶撞翻,木桶咕噜噜一快一慢地滚向张肥龙,那种奇怪的速度,说明里面有什么重物。张肥龙一脚踩停了木桶,里头慢慢爬出一个人,一个皮包骨头眼圈凹陷只剩一层皮的人。 这才是瘟疫的感染者。这种瘟疫会带来缓慢的死亡,感染之后,整个人的身体机能变得极其缓慢,即使不吃不喝,也要几个月才能慢慢死去,这种痛苦,不仅折磨着感染者,也折磨着他的家人。 公匪把许公主抓到了山洞,道士邪笑露出一口黄牙。他抖擞着瘦手,探向公主的衣领,那里有着他无数次幻想令人魂牵梦绕的景象。 长枪破空,声音沉重里带着尖锐,噗地一声就刺穿了李道长的后背,从胸前突出来一截,上面挂着几片碎肉。刘华一声令下,众公匪纷纷亮出兵器,对着这个突然出现的不速之客:张肥龙。 张肥龙黑着脸直起身子,他人高马大,身材肥硕,如同一座小山,被众人围攻丝毫不慌张,长枪挑起李道长的尸体,右手一突,那尸体嘭的一声炸成了血沫。 这一声炸,倒把众人吓了一跳。可他们是公匪,是有组织的,一想到许家的金银财宝,他们纷纷不要命地冲向张肥龙。 “哼!一帮恩将仇报的杂碎!” 张肥龙是什么人,仙魔界雄霸一方的主,他这辈子杀了多少人,就算没了法力,一身的戾气释放出来,也能止小孩夜啼。这样穷凶极恶的主,对付这些公匪,那还不是手到擒来。不到一炷香的时间,遍地横尸。 张肥龙扶起许公主,向山洞外走去。 可他的脚步停下了,许公主也停下了。 山洞外,围着密密麻麻的老百姓。他们面无表情地看着许公主,眼神中充满着怀疑。 为什么许公主没有升天,帮他们祛除瘟疫。 升天,是李道士告诉百姓的词,这个词冠冕堂皇大气蓬勃没有一点痛苦和丑陋。完美地掩盖了许公主成为活祭品被溺死在池水的过程。 人们知道升天意味着死亡吗?当然知道!但是他们喜欢这个词。比如将粪便叫做夜来香,倒粪便称为倒夜香,它香吗?不香,但是大家喜欢这词。将最坏的最污秽的不可接受的东西,命名成一个美好的景象,这种能力是人与生俱来的,坏人也喜欢这样标榜自己,我必须这样做,我是被逼的,诸如此类,来减少内心的痛苦和罪恶。 可许公主为什么没有升天?这样的疑问很奇怪,别人凭什么牺牲自己来换取你们的性命,更何况这还是一个无法确定的事情。但这一点都不奇怪,如同许公主每天施粥,如果有一天许公主病了,没有施粥,那全城的老百姓就会辱骂许公主,砸城门,扔蔬菜,若是许家这时候把许公主交出去,百姓会撕碎她的身体。 所以当施舍恩惠变成了理所当然之后,许公主理所当然地牺牲自己来“拯救”老百姓,如果她不做,那她就是千古罪人。 许公主看着这群老百姓木讷的眼神、无辜的表情,心中悲痛万分,一转身,白裙飘飘,奔向了山洞里的池水。 李道长虽然色,但他这一点还真说对了,这潭水是整个城池的瘟疫发源地。 许公主站在水中,仿佛下凡沐浴的仙女。 她像母体一般,吸收了池水里的瘟疫,她的皮肤不再光滑,腰肢不再窈窕,她的头发变成了枯草,她水灵星辰般的眸子干瘪,缩成了空荡荡的眼眶。 许公主翩翩起舞,泪水顺着干瘪的脸颊滑落,张肥龙收起这滴泪,将一颗红褐色药丸塞进了许公主的口中。 得到了病中泪,离开这座瘟疫之城,张肥龙的心情是沉重的。 那颗丹药,是用心魔的遗体炼制而成,药性也是两极化。能滋补心性和善之人,保她性命无碍。也能打开内心最黑暗的角落,放纵堕落,坠入魔道。 城门在背后缓缓关上,透过门缝,没有了瘟疫的城市,一派祥和。可以想象到,从此百姓安居乐业共享天年,除了山洞冉冉升起的一缕黑烟。 “嘭!”城门关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