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尊冥冥之中,似有所感。 虽然未曾见到,但也知是故人前来。想起那人,不知为何,心情瞬间好了许多。 “柳姑娘,好久不见。” 顾尊说完,只见人群中有人缓步而来。白日提灯,但四周人似乎对她都看不到。 一阵幽香,似乎能听到天籁之音在轻声曼唱。但细细听闻,又似乎只是怅然。揉揉眼睛,好似一切都是幻觉。 素羽蓑衣踏冰清,一盏一刃一问心。浅阳黄酒红炉雪,碧海青天夜读经。 柳芷弥悄然来到顾尊面前,心中也有些难言的转折。甚至直到此时,她都不知道那一日,明明可以转身就走,为何顺手杀了林牧弈。 虽然对于冥洛仙子而言,只不过是顺手的小事。但还愿人从来只还愿,可不曾沾染太多因果。 只是那日想到林牧弈对眼前人的种种不敬,心中竟然颇为不爽,所以就顺手为之。 因为这件事懊恼了许久,本想不见。可最近又听闻太平府中下了一场“苍生局”,其中执棋者便有顾尊,心中有些放心不下,于是又来了。 初见时,不过是路边野草。 再见时,也并不算深刻。 不见时,更无关心动。 只是这日子久了吧,竟然三三两两、赖赖幽幽的浮现在眼前,抹不掉了。只是忽然的一声“柳姑娘”着实是生分了些。 柳芷弥微微凝眉:“佛爷现如今真是威风凛凛,不像是当初与我畅谈人间烟火的那一番光景了。” 顾尊笑道:“你本就属于天上绝色,应该看璀璨星河,我又何必总约你看人间烟火、满目山河?” 柳芷弥转头看向顾尊,不似往常清冷,略带倔强的说道:“我偏要看!” 顾尊哑然失笑。 太平府,城南街桥。 开水煮熟的面条捞出,放在碗里。将葱花、花椒粉、盐等配料和厚厚一层辣椒面铺在面上。 烧开滚烫的热油,直接浇在面上。顿时热油沸腾,花椒面、辣椒面直接被烫熟,散发出辛辣鲜香的味道。 “油泼面,真的是好口福啊!” 祝君寒脱下了官服,坐在街桥的小馆子,拿起筷子等待着面稍稍凉一点。正要开动的时候,却听到前面传来笑声。 “人间繁华,真是让人痴迷啊!” 祝君寒抬头一看,只见一男一女走了过来。 男人衣着只是普通,但面相不俗更是一身贵气。 但让人移不开眼的却是那女人。此女一身纯白的裙子泛出栀子花的颜色,白里透粉,银白的纱衣披在肩上,素妆出行,头上一支簪子格外令人注目,焕发出无比光彩。略施粉黛,脸上泛出粉白之色,引人无比瞩目。朴素的桃花心木耳环,简约却不失华美。 可祝君寒的目光却停留在女人腰间的那一柄短刀之上,愣愣的出神。 “祝兄,在下顾尊。” 顾尊自我介绍着。别看两个人斗法过一场,但当时顾尊用的是香火法相,本来面目是没有被看到的。 至于身边的人,自然就是柳芷弥了。听闻顾尊要去办事,就顺路一起来了。 要不然怎么说红颜祸水呢,这样子走在街上太惹眼了。好在柳芷弥有点障眼法的本事,顾要不然尊根本不敢和柳芷弥站在一起。 听到顾尊的自我介绍,祝君寒顿时没有了胃口,放下筷子:“佛爷如今已经镇山伏虎,威势不可阻挡。现在来找我这样的废人为何?大离,已经没有我容身之所了。” 顾尊笑而不语,只是心花之力开始探寻祝君寒的气息。结果这么一探,却发现祝君寒身上死气十足,分明就是一个死人,可现在还光明正大的在白天活动,十分的诡异。 “祝兄,我想问你,死人怎么能活?” 祝君寒心知顾尊来者不善,于是直接说了一句禅语:“百年回眸人魂断,十月远行燕难还。愿为枯寺石像灯,求得来生了此缘!” 顾尊微微皱眉,因为没有太明白。这不是打哑谜吗? 一旁的柳芷弥倒是看出顾尊的疑惑,帮忙补了一句:“灌愁海下说相思,思卿恨切妾不知。来年清风送明月,今时疏影话离词。” 祝君寒拱手:“敢问仙子名讳。” 柳芷弥淡然道:“冥洛。” “原来是还愿人,冥洛仙子。难怪。”祝君寒顿了顿,问道:“我有一兄弟,名林牧弈,可是仙子所杀?” 柳芷弥点点头:“如何?” “唉,不如何,能如何?不如不如何,命里如何该如何,否则如何又如何。”祝君寒看向顾尊,说道:“佛爷寻我是如何?” 顾尊说道:“周川朝。” “佛爷都知道了?” “一点点,所以需要你解惑。”顾尊看向祝君寒,他其实从心底里相信祝君寒还是人。因为不管之前道路之争有什么矛盾,他在大离迁都之前,是河阳城的保证。 这样的人终究是个好官,只可惜生不逢时。 现如今大离迁都之后,外面有西凉虎视眈眈,而朔州也是乱成一片。太平府里近来有夜中试刀人,以活人为祭,在夜中杀人。顾尊也曾寻觅踪迹,却一无所获。 世道越来越乱了。 祝君寒说道:“其实佛爷不来找我,我过不了多久也会去找你了。佛爷可愿跟我去个地方,看一场戏?” 身边有柳芷弥跟着,顾尊当然什么都不怕,说道:“带路。” 于是祝君寒就带着顾尊二人离开了街桥,直接往内城走去。内城现如今是大离皇室,还有皇亲国戚所居住的地方,繁华至极。 在一处名为天圣楼的酒楼前停下,祝君寒说道:“今日是大离朝儒家盛会,佛爷与仙子请稍等,我去把那东西取来。” 顾尊和柳芷弥相视一眼,便在楼下等待。 祝君寒则是一步步的走上楼阁,这里聚集了大离的高管,以祝君寒的身份其实并不能来。但是他从怀中掏出了一块令牌,所过之处无阻碍。 最终,来到了阁楼上。 阁楼之上,布置的十分典雅朴素。 四周端坐着数人,唯有一人端坐于正中主位之上,一身黑袍烫金锦衣,留着胡子,虎目剑眉,英武非常。身旁摆放着一柄长剑。长剑无剑鞘,并且未开锋。但是其上的寒意隔着三尺外仍然能感觉到。 这位便是易天行死后,接任大离朝廷尉大将军的武将,也是王爵世家出身的侯爷,大离朝霸剑侯。 旁边还有一位儒衫男人,留着胡须,便是大离文院的文魁,孟正阁。 看到祝君寒,霸剑侯十分不悦。因为霸剑侯是大离正统的高官,而朔州原本就是苦寒之地,所以一直在这驻守的祝君寒在他们眼里,就是一个废物罢了。 “你怎么到这来了?这是你来的地方吗?”霸剑侯大骂。 祝君寒哈哈大笑,谁也不管,登上高台,提起身旁的毛笔,随着自己的心意,开始挥毫泼墨,肆意填出一首词! 《蝶恋花·伪真》 倚栏云卷风不语,寸断山河,举手遮乾坤。一波烟波一浩渺,覆尽青天敬世人。 欲踏九山擎沧澜,大道人心,帝皇与鬼神?怆然涕下唯一念,千古幽幽辨伪真!” 填完词,祝君寒感觉心中的抑郁之情稍减,将毛笔一放,挥手唤来旁边的书童,说道:“将此词念出来,看看如何!” 那书童胆战心惊,但不敢拒绝,在高台上喊道:“蝶恋花·伪真,且请诸位听清。倚栏云卷风不语,寸断山河,举手遮乾坤。一波烟波一浩渺,覆尽青天敬世人。” 上阕说完,赢得满堂彩!这一首词无论从立意还是文采,可以说都是无可挑剔。 接着,书童继续读下阕:“欲踏九山擎沧澜,大道人心,帝皇与鬼神” 书童突然不继续念了,而是惊骇得跪倒在地,惶恐道:“反诗!这是反诗!” 阁楼四周,众人皆是一片哗然! 再一看,“欲踏九山擎沧澜,大道人心,帝皇与鬼神!”把帝都王朝和牛鬼蛇神混为一谈,而且还要踏上九山擎沧澜,简直是嚣张至极! 而祝君寒则是从胸口之中拔出一把灰蒙蒙的魔兵邪刃,说道:“这大离,不要也罢!尔等,尽死矣!” “不对!” 顾尊飞身上楼,却看到整个阁楼上已经血红一片。 祝君寒割下最后一个人的头颅,看向顾尊露出了笑容。 这笑容竟然无比的熟悉,让顾尊不由得沉思,随后就想到了出处。 在第一次入夜之时,顾尊曾经在深夜中看到过那一幕。百鬼夜行,有人混迹其中,笑的比鬼还开心。 此时此刻,恰如彼时彼刻。 看着祝君寒手中那把灰雾之刀,分明是夜中的邪物。 顾尊想到了太平府中流传的试刀人。每逢深夜,以活人试刀,杀人无数。 “你是试刀人!” 祝君寒笑着点点头:“佛爷,我们曾在深夜中见过一面。那是我没想到是今天这个局面。” 顾尊感觉荒唐,因为试刀人引起了那么大的恐慌,却一直没有被捉拿归案。没想到抓捕试刀人的官捕,就是试刀人本身。 “与黑夜为谋,看来我猜的没错,你已经死了。” 顾尊没有出手,而是好奇:“与黑夜并行的人,为什么能动用儒家的浩然正气?” 祝君寒幽幽一叹,说道:“佛爷不是好奇周川朝和我之间的关系吗?我便以意念化梦,佛爷若是有胆量一看,真相自然揭晓。” “有何不敢?” 于是祝君寒用灰雾之刀挥动出一片烟雾,向顾尊涌来。 顾尊实力现如今已经今非昔比,自然不怕这些。于是黑雾中纷杂的画面出现,让他看的了明明白白。 事情回到多年前,周川朝称帝。 祝君寒最开始备受周川朝看重,二人也算是君臣同心。但后来周川朝知道了一件事,沐素衣是因为不连累祝君寒,所以才选择出嫁的。 从整件事上来看,这件事其实和祝君寒无关,因为他那个时候没有办法反驳。这一切都是沐素衣自己的选择。 但是那时候的周川朝已经有点疯魔了,他连自己亲弟弟都没放过,更别说祝君寒了。 于是祝君寒连忙逃离西凉,辗转来到了大离。一切重新开始,在大离走南闯北了多年,最后在朔州河阳城安定下来。 那个时候祝君寒为了生计,隐藏实力只是做了一个普通的捕快。后来还结了婚,有一个女儿。 祝君寒展露了一部分实力,升官了。日子变得越来越好。 河阳城在之前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是大离圈禁皇室的地方。而被圈禁的皇室成员在河阳城的内城里横行霸道,无人敢管。 直到某一日,一个落魄皇室成员在大街上纵马横冲直撞,伤了不少百姓。于是这人被祝君寒一脚直接推翻,连人带马滚在地上。 被抓捕起来的那一刻,那人疯狂喊着:“我是皇室成员,只要我不出内城,就没有人能审判我!你敢打我,我会让你后悔的!” 祝君寒根本不怕,因为他有修为在身。 但结果却是,当天那个皇室成员就被释放,而祝君寒回到家里的时候,空空如也。 妻女失踪,尸体在三天后才被发现,被人折磨的不成样子。 祝君寒万念俱灰,在当天夜里发现自己胸口多了一把刀。那是由内心污秽怨念组成的秽刃。 从此以后,白天的祝君寒平步青云,是河阳城玄衣官捕的总捕快。 夜晚的祝君寒,是手持秽刃的试刀人,专杀不仁不义不忠不孝不正的奸佞之徒。特别是内城的皇室成员,这些年被他杀了七成! 虽然秽刃来自黑夜,但是他的内心是向往正义。所以他即使是已经半生半死,但依然能动用儒家的浩然正气! 但他的内心迷茫,因为他发现官方不是正义,儒家也有自己的局限。他发了狠想找到一条路,却没有方向。 直到顾尊出现,直到墨院建立。 灰雾的记忆消失。 顾尊回过神来,看着祝君寒有些复杂。虽然他融入了黑暗,但行为却无比光明。而他刚刚所杀的这些儒家人,谁又是清清白白的呢? “那人呢?”顾尊问道:“你把他怎么样了?” 顾尊问的,就是当年杀害祝君寒妻女的皇室成员。 祝君寒哈哈大笑,一挥手,原地凭空多了一口铁箱子。他打开铁箱子,里面灵气飘然,生气勃勃。 “这是紫玉真田生灵液,十分珍贵,可以保生机,是续命的上品。当年周川朝寻来许多,为了尝试复活一个女人。他失败了,我逃走的时候,带来了许多。没想到派上了用处。” 祝君寒说道:“佛爷请看。” 顾尊再一看,心中猛然惊骇。 只见这箱子的紫玉真田生灵液里,泡着一块肉。仔细辨认,应该是一个人。只不过这个人的四肢全都被砍掉,浑身毛发全部剃掉,耳朵鼻子都割掉,眼睛挖掉,舌头也割掉。下面的各种器官也全都被割掉。 但恐怖的是,这人的腹部还在运动,说明还在呼吸,还活着。 与其说这是一个人,倒不如说是一块活着的肉。全靠紫玉真田生灵液续命。 很显然,这就是那位害了祝君寒妻女的罪魁祸首。祝君寒甚至不忍心杀死他,宁愿用珍惜至极的紫玉真田生灵液续命,也要让这个人用这种方式遭受永恒的痛苦折磨。 但顾尊并不觉得残忍,那恨意滔天,几乎凝结成了执念。顾尊的心花一动,像是得到了养分。 “你是觉得我是来杀你的,所以拖延时间,在临死前也要杀了这些人?”顾尊问道。 祝君寒点点头:“动手吧。” 顾尊摇摇头:“你走吧。我并非是与黑夜为敌,我只是与心魔周旋。如果我是你,恐怕也是如此。” 祝君寒睁开眼看向顾尊,他没想到顾尊会这么说。不过再一想倒也合理。这世上所有人都要分个正邪,唯有顾大佛爷不在乎这些。 “不过这秽刃,到底是什么?”顾尊对这个反而更好奇。他记得送命人季孤,当初也是在夜里发现自己胸口有一把刀,从而走上了杀戮之路。 祝君寒闻言,说道:“人心的污秽,会凝结成秽刃。秽刃的形象可能是一把刀,也可能是一柄剑。我在夜色中见过很多拥有秽刃的人,但最奇怪的却是一个女人,她的秽刃是一只金钗!” “唉,你走吧。” 顾尊转身就要离开。 “顾大佛爷,您不杀我?”祝君寒诧异道。 “不杀。”顾尊说道:“我只杀该杀之人,你既然已经死过一次,那就算了。” 祝君寒沉默片刻,说道:“既然如此,那我也要劝佛爷一句。大离败亡是天定,佛爷可随时为帝王。” 顾尊摆摆手说道:“我不在乎。” 离开了酒楼,顾尊往回走。柳芷弥也跟在身边,两人都未说话。 不多时,天色微微暗沉,飘洒了几滴雨水。 柳芷弥挥手间,手里多了一把油纸伞,于是撑着伞和顾尊并行。 其实到了两个人的修为,就算没有伞,也不影响二人避雨。于是顾尊问道:“怎么还要撑伞?” 柳芷弥笑道:“这不是你说的烟火气吗?” 顾尊忍不住笑着摇摇头:“好吧,倒是也算。” “为什么不杀他?”柳芷弥问道。 “他的恩怨情仇,与我无关。”顾尊说道:“我对当皇帝,也不感兴趣。这大离确实应该颠覆,你觉得刘焕臣如何?哦,你不认识他。” 柳芷弥问道:“那你想修长生仙吗?” 顾尊说道:“如果长生自然是好的,或许是太懒散了吧。” “这是心向大道,帝皇之位也不能让你偏移,很好,真的很好。”柳芷弥笑了笑,说道:“不如,我们做道侣如何?”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