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直赶到寿宁侯第时,诗会已经开了一会儿了。一下车,就有下人将郑直引向寿宁侯家的花园。不是别人,是他的侄子郑坤。 “俺如今在侯爷家是买办。”郑坤刚刚走进外仪门,就得意洋洋道“每日经过俺手进出都在百两。” 瞅着对方怡然自得的模样,郑直差点被气死,没有吭声。 “往日里,这时候俺都是被那些铺子的行商请去吃酒的。他们晓得俺和叔父的关系,这才请俺来接待,不成想一直等到如今。”郑坤没有听到对方任何回应,不由大倒苦水“这眼瞅着都打更了,俺还以为叔父不来了。” 郑直依旧没有吭声,郑坤心有不满,却也无可奈何。待到了花园,他转身就走,将郑直独自留在了门口。 郑直瞅瞅园门口的张家下人,对方好奇的瞅着他。毕竟刚刚郑坤没有为他介绍,郑直也不会自降身份。 郑直转身就往回走,宴无好宴,会无好会,养养更好。不成想,一个山羊胡冒了出来“十七爷,快请,俺家侯爷问了十七爷好几次了。” 得知郑直来了,寿宁侯和建昌侯两兄弟很快就从故纸堆和脂粉堆里爬了出来。 “做买卖?”郑直晓得今日是鸿门宴,却没想到二张这么不要脸,上来就要入股藁城药市,瓷市,皮市和度假村。而且瞧这意思,还是不给银子,白要。 “咋滴?”张延龄不高兴道“外甥不会忘了这一身荣华富贵咋来的吧?” “外甥再想想,这买卖俺们要的真的不多。”张鹤龄只当没听见,显然是充红脸扮好人。 “这买卖也不是俺一个人的。”郑直为难道“当初盖的时候,是和几家合股的。如今两位舅舅要六成,就算俺把股份都给了也凑不出。” “蒙谁啊,不是你和江侃一起做的?”张延龄立刻把眼一瞪“如今那个厌物进了大牢,买卖还不都是你做主。休想瞒俺。” “冤枉啊。”郑直立刻道“舅舅这是从哪听来的啊?从来都是强龙不压地头蛇,俺那时不过一个举人,姨丈……江监生就是监生。那地虽然靠近廉台堡,却是民田,为了这俺和藁城那些土财主来来回回折腾了一年多,这事随便打听都晓得。最后还是几个真定府里的头面人物出面说和,才几家一起合股做的。” “还头面人物?”张延龄不屑道“你把他们是谁讲出来,俺给他们谈。” “舅舅这样岂不是让俺里外不是人。”郑直为难道“这样,两位要股,做外甥的责无旁贷,可是俺和江监生那两股给了舅舅们也无妨。其他的……” “俺们不要你的。”张延龄却开口道“就要他们的。” 郑直反应了片刻“这又是为啥?” “俺们是亲戚。”张鹤龄道“咋也不能让外甥你吃亏。” 郑直一听,试探着问“那刚刚讲的六成……” “自然都是那些人的。”张延龄似笑非笑道“只是俺们想差了,原来外甥和那个厌物拢共才有两成股。” 郑直尴尬的笑笑。 “俺们做人最公道。”张鹤龄却道“讲好六成,就六成。其余的俺们不问。” 郑直沉默不语。 张延龄却不耐烦的踹了郑直一脚“咋滴?嫌弃俺们要的少了?” “不是。”郑直赶忙道“这样,两位舅舅稍安勿躁,如今都九月了。俺回去就写信让他们都来京师,你们面谈。俺也不藏着掖着,谈成嘛样,俺们都认。行不?” “没有你的股,也认?”张延龄嘲讽一句。 “舅舅若是不怕亲戚心寒,俺就认。”郑直讲完,不等张延龄抬腿,赶紧躲开“戏言,戏言。” 张鹤龄想了想“那要多久?” “从咱这到藁城六百六十里路,俺们没有白牌,最快也要五日,俺估摸着他们也要合计一下,就算十日。至于上京,都是老胳膊老腿的咋也要半个月。该是下月这个时候。”郑直掰着指头算了起来。 “不成。”张延龄太熟悉郑直了“他们以为自个是谁啊?还合计合计?老胳膊老腿不是没蹬腿了吗?最多半个月。你给他们讲,不答应,到时候这买卖就谁也别开。” 郑直赶紧道“舅舅再宽限一些日子吧。无论如何,他们哪怕目下就往京师赶,最快也要半个月啊。可谁家没有个婚丧嫁娶,出远门啥的?不都要工夫不是?” “那就二十日。”张鹤龄一锤定音。 郑直无奈应了一声。 张鹤龄事情多,正事谈完就走了。张延龄则留下来继续骂郑直“你那个死鬼姐夫有没有派人找过你?” “谁啊?”郑直不懂。 “姓徐的。”张鹤龄揶揄道“咋滴?不就是要抢你女人啊,成仇了?” “他找俺做啥?”郑直闷声闷气的回了一句,显然张延龄讲的确实刺耳。 “呦呵。”张延龄冷笑“瞧你那个怂样。女人都被抢了,也不吭声。俺都怀疑你在宣府那是不是骗的军功。千人斩?还是不是男人?” “俺能咋滴。”郑直憋屈道“人家是国公。” “屁的国公,就是个疯子。”张延龄不屑道“还有瞧瞧你啥眼神?竟然要娶一个淫妇回家,俺都替你郑家寒碜。这幸亏是俺姐夫英明,否则,你不得一辈子被人喊‘王八状元’?” “俺瞧出来了,舅舅是专门留下来戳刀子的。”郑直郁闷道“俺不想听他徐家的事,也不想听曹家的事。都欺负俺。”讲完伸手拿起面前的酒壶,打开壶盖,喝了起来。 张延龄却直接夺过酒壶“你想报仇不?” “报仇?”郑直眼睛一亮“舅舅有徐家啥阴私消息?” 张延龄哭笑不得“亏得你也是上过战阵的。写题本还是在你那道报斋上胡言乱语?你以为你是御史啊?” “那……”郑直有点反应不过来。 “弄死他。”张延龄恶狠狠掐灭烟“一了百了。” “舅舅跟定国公有仇?”郑直愣了片刻,狐疑的问。 “俺跟人家有啥仇。”张延龄显然没想到郑直把话讲的这么直白,此刻他没有急智的短板就暴露出来“就是看不惯,为你这蠢材打抱不平。” “俺是真想一刀捅了他。”郑直叹口气,伸手再次拿起酒壶喝了一口“可是舅舅想想,俺也是一大家子人。为了他姓徐的,值吗?” “讲的冠冕堂皇,不就是怂了白。”张延龄嘲讽道“你怕啥?弄死他,有俺呢。” “俺怕的多着哩。”郑直苦笑“俺如今好不容易有了官身,日子过得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俺谁也惹不起,就想混日子。若不然,俺当初为啥要向刘成恩,焦希周点头哈腰。俺当初是为了郑家,如今还是为了郑家。俺欠郑家的一辈子都还不完。”讲完仰头将酒壶里的酒一饮而尽。 张延龄静静地听着,不时嘲讽。郑直似乎也是心里压抑很久了,讲了很多这些年的憋屈,愤懑。 郑直酒量并不好,没一会就喝得酩酊大醉,开始讲去宣府的路上开盲盒的事。张延龄见打听不到有用的消息,这才悻悻然起身去找管家安排郑直留宿。 却不想他刚走,郑直就睁开眼,手往喉咙里抠,片刻后吐了一片。这才匆匆起身,稳稳心神摇摇晃晃的走了出去。他确实喝了不少,却又没有醉,最多是微醺。经过这么多酒场,郑直的酒量早就今非昔比。 很显然,江侃的那些女人里有人出卖了他,当然这也在郑直得预料之中。可出乎预料的也有,比如张延龄一个劲鼓动他杀徐光祚。啥路见不平,根本就是想要借刀杀人。可是张延龄,更准确的讲是张家兄弟和徐光祚究竟有啥仇,非要人命? 思来想去,唯一的可能就是三不牙还有孔方兄弟会会票,徐光祚应该是用这些事威胁张家兄弟做啥。联想到这段日子,张仑,朱麟,朱岳,还有爽约的自个。难不成大伙都被对方威胁要做啥事?徐光祚究竟能为了啥事,不惜撕破脸相要挟呢? 刚刚出了院子,一个丫头就凑了过来“爷,奴婢小草请为爷引路。”讲完转身就走。 郑直揉揉额头,小草?谁啊?这可是寿宁侯家,他刚刚蒙混过关,哪里愿意多待,根本不理会,继续往外走。可没过片刻,那个丫头又追了过来,拉住他的道袍“爷,奴婢在东宁伯家见过的。” 郑直原本要斥责对方,此刻听了,这才记起这是焦兰的丫头。跟着对方七拐八绕,走过了当初那道曲隔二张兄弟家的拱门,来到了一处偏僻院子外。小草推开门让到一旁,却不防被郑直抱住吃了一口胭脂,摸了一把。 “徐光祚拿三不牙行的事威胁他们,若不想法子,大伙一起死。”焦兰扶着郑直的胳膊站起来,坐到了对方怀里“这两个光棍倒是不怕,不过也不想多事,毕竟对方和太子关系好。” 靠着郑直将袁凯的法子改头换面之后,张家在旧盐引上大赚了一笔。如今正在四处搜罗旧盐引,打算再来一次。连带着焦兰顺利躲过了东宁伯焦洵的案子,没有重新被昌国太夫人幽闭。可焦兰危机意识很强,她比以前更需要郑直。 “难怪他们一个劲鼓动俺去杀姓徐的。”郑直意兴阑珊“你的度假村可能要换人了。”看对方不解,讲了刚刚二张的图谋。 “奴已经和孙大监快谈妥了。”焦兰没有撒泼打滚,而是依偎在对方怀里。 “不成了。你挑人,俺带着你吃运河吧。”郑直愤愤不平道“一定是江侃那个杀才的女人把俺卖了。” “还说呢。”焦兰有些失望,她本来以为对方有法子保住那些产业的“也不晓得他从哪弄了那么多女人,不过里边也有痴情的,直接上吊了。” “谁啊?”郑直随口一问。 “好像姓叶。”焦兰随口一答。 二人对视,焦兰搂住了郑直脖颈,封住了对方的嘴。 他晓得她不会闲言碎语;她知道他不会放过蛛丝马迹。两个人一个是千年的老妖婆,一个是横行无忌的莽少年,谁不清楚谁。焦兰囿于身份,就算想到什么也只能假手他人。郑直短于谋划,可是长于身体力行。二人优势互补,彼此都需要对方。 走出院子,郑直笑着走到守在院门的小草面前,对方赶忙低下头行礼,准备开门。郑直却伸出手,将对方按在了门板上,扭头瞅了眼正房门口的焦兰,凑到小草耳边“乖。俺替夫人犒劳犒劳你。” 焦兰转身进了屋,男人嘛,还不是就那样。 晨钟阵阵,新的一日开始了。 “你在这歇几日,想开了就回去。”郑直瞅着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十五姐,揉揉头,转身走了出去。 十五姐没有吭声,不悲不喜。昨夜曹三郎对她一次次的呼救始终无动于衷,反而在呐喊助威。若不是郑直派的人冲进来,她就会被那些光棍糟蹋了。这世上有虎狼之药,十五姐是晓得的,可是期间曹三郎能够喊出那几个光棍的名字,就证明哪怕对方被下了药也能认清人。 她们不可能再在一起了,不是因为昨夜看到的种种。 这一切都太完美了,太无懈可击了。可偏偏十五姐坚信,这都不是真的,很简单因为郑十七牵扯其中。正所谓旁观者清,郑直当着外人的面一副谦谦君子的模样,内里却偷香窃玉。他确实被定国公抢了女人,可是那个女人他都骑过多少回了?这样的人讲给她的话,十五姐怎么可能听。这样的人带她看到的,十五姐怎么可能信。 只是正因为如此,十五姐才真的决定忘掉曹三郎。父亲和郑十七为她们夫妻编造的这张网太大了。倘若不就范,曹三郎好不了。更何况,那对叔侄可以将用在曹三郎身上的,再反过来用在自个身上。到时候曹三郎能这般信任她吗? 索性将错就错,她还有儿子。不是有华山救母吗?她能等。想到这,十五姐扭头伸手将一旁的酒瓶拿过来,继续喝了起来。如同昨夜一般,醉了就什么也不用想了,醉了胆子就大了。 朱千户守在院里,见到郑直出来,立刻迎了过来“五郎。已经妥了。” “那就看戏吧。”郑直依旧轻揉额头“俺去上值。”扭头瞅了眼正屋,走了。 晨钟停止时,徐光祚一激灵,坐了起来,警惕的望着四周。良久之后,才稍稍安心。 他又做噩梦了,梦见了郑七姐那个贱人质问为何要杀她。呵呵,那个蠢妇不会以为堂堂国公府能够让她这种污点存活吧? 贱人,竟然不和俺商量,就把三不牙行的股份转出去了,银子还藏着。还有,若不是对方鼓捣的三不牙行倒账,俺哪里会铤而走险去私刻孔方兄弟会会票准备去长江以南套取银子。结果万事俱备,他却中了钟毅那个老杂毛的妖术,竟然得了失心疯。以至于耽误了,才有今日的祸事。 瞅瞅铁窗外的天色,徐光祚不由自主的把被子往身上拉了拉。在诏狱已经一个多月了,他早就受够了。原本徐光祚自信还可以耗下去,只要不认罪,北镇抚司拿他也没法子。奈何,人算不如天算,不晓得为何,主上将他的案子改为三法司会鞫。 那些大头巾和北镇抚司不同,一改之前只问不刑,上来就各种手段一起用。虽然碍于身份,没有对他真的用刑,却依旧差点把他吓死。虽然好不容易挺了过来,可徐光祚真的受够了,也怕了。于是买通这里的看监力士,联络他的家人想辙。 事到如今,徐光祚也不再顾忌了。成国公府,英国公府,保国公府,衍圣公府,寿宁侯家,建昌侯家,武安侯家,平江伯家,甚至还有郑直都给俺想法子,把俺弄出去。否则,大伙一起死。 至于永康侯,安远侯,广宁伯,隆庆长公主,四家都是寡妇鳏夫,就算传了话也没用。 目下四公三侯一伯一光棍中,大部分已经有了回应,只有二张和郑直始终不见人来。二张没有动静,徐光祚能想到。可你郑直凭啥?难道真的忘了你才是孔方兄弟会的始作俑者?不就是抢了你一个妾吗?至于拿全家赔命吗?再等等,若俺出去前还没消息,你就等着全家一起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