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直也不是傻子,傍晚下值时已经感受到了翰林院的这群疯子对他的态度又有了不同。不是愤恨,而是轻蔑,惋惜。总之说不清道不明,十分耐人琢磨。奈何郑直谁都问不了,甚至包括边璋和程敬。 郑直有自知之明,他如今处于旋涡之中,拉住谁,谁就死。故而一下值就回避了所有人上车离开翰林院。 “都卖出去了?”郑墨带回来的消息让郑直有些意外。他本来办报纸是打算先赔个两三年,然后再找机会收费,不想郑墨提前办成了。 “通过这几次办报,侄儿感觉,这报纸要想有人要,关键得写大伙想看的。比如谁写的,写的很好,继续写。明日接着发。” “是张秀才写的。”郑墨辩解“不过最快也要后个了,这雕版刻的没有那么快。咋也要一日……” “记着。”郑直不熟悉官场,却熟悉商场“做不到那是因为银子没有给够。这样,你让他们连夜开刻,也不要只写一篇,多写一些,要从多个角度……就是以不同的人的身份去看待这件事。有支持,有反对的,这样才有争论。”看郑墨不懂“你看过光棍打架吗?” 郑墨点点头。 “若是两个光棍和颜悦色,你还愿意看吗?只有打起来,围观的才多,才愿意去看个胜负,对不对?”郑直也是突发奇想。 “侄儿懂了。”郑墨赶紧道“明个一早,这道报准保发售。” “总是用人家的书坊也不好,你们自个儿也要想法子。”郑直越讲越兴奋,补充道“银子不用管,明个儿俺让人给墨哥送去一千两。” 郑墨虽然励志不向郑直伸手,却没有拒绝。跟着对方的这段日子,他发现,郑直给的,自个若是不要,对方会不高兴的。当然,十七叔若是不给的,也不能开口要。他和郑直还没有到刘三,朱小旗那样的时候“叔父若是没有吩咐了,侄儿就赶回去开始了。” 郑直点点头,郑墨行礼后,打开车厢门对朱千户招呼一声,待马车停下,走了出去。 郑直拿起刚刚在翰林院顺出来的邸抄继续看了起来“降南京工部主事赵砾为辽东都司副断事。” 这是吏部昨日发布的委任,如此持续将近半年,对赵砾的弹劾,终于告一段落。姑丈赵砾的差事丢了,虽然降了职,却还算保住了元气,没有不入流。当然也没有好多少,副断事?这官职他一直以为是杂职,大宁都司就有断事和副断事都是监生充任,如今才晓得并不是。至于都司断事司是做啥的,郑直不晓得,也没兴趣晓得。如同目下他着绯袍缝虎豹胸背般,在卫所设置文官本来就十分另类。 他想的是如何为赵耀庆的事收尾。毕竟赵砾要贬去辽东,咋也该走水路,然后经过京师。如此,赵耀庆也就该认祖归宗了。可是姑丈和姑母毕竟养了赵耀庆十九年,哪怕这么多年未见,难道真的认不出儿子? 一旦露出破绽,那么会不会出现变数?郑直如今才懂,既然撕破脸就不要想着彼此再复曾经亲善。目下对方的隐忍不发,反而更加危险,没准只是在等他和六叔失势那一日。更何况,四嫂的仇,总要有个讲法,郑家的人不能白死。 “五郎!”此刻马车突然停了下来,伴随着朱千户一声提醒,车厢门打开,一位俏妇人走了进来。在郑直诧异的目光中,坐到了他的腿上。 朱千户瞅瞅紧随其后进去的两个俏丫头,无可奈何。 郑直似笑非笑的看着自投罗网的俏妇人主仆“大时雍坊,肖家胡同。” 朱千户应了一声,关上了车厢门,片刻后马车启动。 郑墨跑回道报斋的时候,张文宪已经等了一会了。看到对方,郑墨赶紧道“张兄抱歉来晚了。祝兄呢?算了,来不及了。” “咋了?”张文宪看对方风风火火,害怕有啥不妥赶忙追问。 “张兄昨日写的文章太好了,俺们今个儿的报纸都被抢光了。”郑墨一边讲,一边示意对方跟着他去工房。 张文宪是个典型的文人,对于钱财够用就好,可是一听他的文章受到欢迎,就不同了,顿时追问“真的?都卖出去了?” “对。”郑墨打开门锁走了进去,点上油灯“随便坐。”一边翻箱倒柜一边道“张兄的文章人人夸赞,俺叔也讲好。所以,明个儿报纸继续出。” “郑右谕!”张文宪一听到郑直,瞬间清醒,尴尬道“廷珪,俺今日来……” 不等讲完,就看到郑墨从书桌下翻出一个茄袋,拿出一锭五两银锭放到了张文宪面前“这是昨日张兄的润笔,以后只要报纸都卖出去了,就是这个价。” 张文宪瞅瞅那锭五两银子,他虽然不好钱财,奈何居京城大不易,一文钱难倒英雄汉。 “这都是张兄应得的。”郑墨赶忙将银锭拿起塞进了张文宪手里“行了,张兄赶紧写,俺还要去书坊那里,让他们连夜赶工,明个一早必须出。”讲到这,他一拍脑袋“张兄刚刚要讲啥?” “……”张文宪摸摸手里的银锭“没啥。” “那行,俺走了,一会就回来或者让人来取稿子。”郑墨也不锁门了,直接打了招呼就急匆匆的向外跑。出了工房瞅了眼门旁的行李,快速的走了出去。他一进门就瞅见了那些行李,大概懂张文宪为何在此,祝肇光为何不在此了。可郑墨没有功夫再寻找合适人选了,不起烂山局贺,等俺们闯过去瞧着咋收拾你们。 依旧是一更天,依旧是留下了一张房契。不同的是,这次是那个叫长铗的丫头伺候的郑直穿衣,并将他送走的。若不是前世他差点被这丫头废了,就真的相信‘日久生情’这几个字了。 郑直回到喜鹊胡同的时候并不晚,毕竟大时雍坊和明时坊并不远。进了卧房,就看到汤素娥侧卧在炕上,正听满冠读书。读的依旧是《大观园》,旁边坐着谢瑶光和方正霸,站着刘花卉“今个咋了?” “太太身子不舒服。”顶簪走了过来,开始为他解官袍“谢姨娘和方姨娘陪着听书呢。” 郑直看向汤素娥,对方忙道“本就是女人家的事,偏就她们大惊小怪。” “爷这一阵不在家,太太忙里忙外,怎么能讲是大惊小怪。”方正霸却赶紧道“那位尚小太医讲了,必须静养一阵。” “尚小太医?”郑直记起了尚琬的那个儿子,那小子长的可是人模狗样的,咋能进后院? “是尚太医的女儿。”这里没有人比汤素娥更懂郑直,赶忙解释。 “哦。”郑直故作大度“原来尚太医还有女儿啊。” “长的还俊呢。”刘花卉终于找到了开口的机会。 郑直看了眼对方,这老货忒不会讲话。哪曾想对方误会了,继续道“明个儿还说来呢。” 郑直笑笑,看向已经快炸毛的顶簪“这是给太太熬的啥?” “太太的秘方。”刘花卉脱口而出。 不等郑直开口,谢瑶光起身道“夜深了,爷和太太早点歇着吧。奴婢回去了。”方正霸也起身“正是。” 原本还想开口的刘花卉见此,只好怏怏不快道“奴婢也走了。”瞅了眼郑直,随着方正霸和谢瑶光走了出去。 “顶簪。”顶簪转身要跟出去,却被汤素娥喊住“满冠读了一夜也累了,你替她。” 顶簪翻了个白眼,却并没有执拗,从满冠手里接过书,继续读了起来。而满冠却没有闲着,赶紧端起碗,为汤素娥试吃。 郑直起身走到炕边,汤素娥不等他坐好,就钻了过来。对着郁闷的俏奴婢,得意道“人间美事啊。” 满冠偷笑,顶簪恨得牙痒痒却无可奈何。 调戏顶簪一阵后,汤素娥就催促原本想躺下歇息的郑直去后院“奴这几日身子不适,妹妹们这么久也提心吊胆,怎么也该去抚慰的。”郑直无语。上月整整一个月,汤素娥可没有提过一次的。 顶簪这时道“就是,就是,后院可是一堆人等着生孩子呢。” 郑直皱皱眉头,顶簪顿时感到了有些心慌。没法子,虽然对方不过出去两个月,可是那种在几万人中厮杀出来的气势,远不是她能承受的。 “顶簪,我腿酸了。”汤素娥的声音给了顶簪一个台阶,对方应了一声,爬上炕为汤素娥捶腿。 郑直这才道“好好伺候太太,若是不听话,就把你送去后院等着生孩子去。”讲完转身就走。 按理讲以顶簪和汤素娥的关系,去了后院至少是做偏房的,地位可远比最低的通房要高得多。偏偏汤素娥在郑直的支持下,权威远非普通的正室娘子可比。因此顶簪还真的有些畏惧郑直的这个威胁,顿时忍了。 “好了。”汤素娥待郑直离开后,这才让满冠去外边守着,对顶簪道“我晓得你为了我,可是你不想想谁是一家之主?” 顶簪已经对汤素娥这种主动投诚,助纣为虐习惯了“那老虔婆已经杀到太太这里,若是不好好整治一番,还不翻了天。” “放心。”汤素娥笑笑“那蹦跶的反而不足为虑,你该注意的是那没蹦哒的。” 顶簪想了想“太太讲的是谢姨娘和方姨娘?” “方姨娘不过是随波逐流。”汤素娥了解之前的事,再加上这一阵的观察,已经大概摸准了方家姐妹的想法。 “都指挥佥事很大么?”顶簪冷笑“还不是抬进来成了给爷解闷的。” “咱家爷有个在虞台岭过命的弟兄姓张,如今娶的是她之前的妯娌。”有汤娘子,赵家表嫂的协助,汤素娥的消息很多。 顶簪无语,果然是郑直过命的弟兄,都一个德行,不过对方似乎还好,是娶的“难怪谢姨娘这几日闷闷不乐。” 原本是妯娌,结果如今一个做妾,一个做正室,这地位本就天差地别。更何况有了虞台岭的大功,跟在郑直的身边人都要连跳好几级。如此一来,二人的地位更加悬殊。 “过两日母亲那里挑选的健妇就来了。”汤素娥笑笑“你切不可慢待了。” “奴婢晓得。”顶簪叹口气“其实只要太太愿意,从咱家里要些老人,远比这些人可靠。” 这‘咱家’自然指的是项家。作为汤素娥最近的贴心人,她自然懂郑直对主子如何。不讲旁的,单单爷给主子直隶境内的财物,就让顶簪夜里睡觉都会笑醒。 大名府上田五百顷,铺面酒肆十九座,油厂十二座;广平府上田七百顷,铺面酒肆八座;顺德府铁厂三座,上田四百顷,林场三千亩,铺面酒肆七座,石灰厂七座;真定府两千顷上田,铺面酒肆八十八座;宣府七座马场,三千顷上田,铺面酒肆十二座;保定府上田三千五百顷,渔场百顷,铺面酒肆十八座,药庄十座;京师四家车马行,二十家古玩字画行,三间琴行,十间棋社,一间镖局,九家米行,三百二十家铺子,一千一百八十顷上田;通化铁厂暗股两成,林场三百亩;北通州八家船行,两家米行,十四家饭庄,十座仓场;天津三卫两条街铺面,三十七座仓场;永平府九百顷上田,四百四十二间铺面;河间府三家盐行,六家铁厂的地契,股契。 剩下的都是南方地面的,不多,南通州四家酒肆,一家船行;扬州一家盐铺;应天府七十一家商铺,两座绸庄,两家米行,一家车马行,一家船行,一家古玩店,一家字画店,一家棋社,一家琴行,五家当铺,三家药铺;另外应天、镇江、宁国、太平、凤阳、扬州、淮安、庐州八府及徐州、和州、滁州、广德州四州草场各五百顷;苏州二十家绸缎庄,四家油厂;杭州九座茶庄,十二家织厂,四家金店;宁波一家酒楼的地契和股契。这还没有算那个嘉靖会和煤业行会,家里银窖常年放着的十万两现银,五十箱各种名贵珠宝首饰。 顶簪承认她小瞧了自家这位强盗状元,也因此才要不停触怒对方。唯有如此,太太才舍不得她。毕竟很多话,充好人的太太不方便说出口,就需要她来做恶人讲出来。也唯有如此,爷才能记住她顶簪,看在太太的情分上,怜惜她。将来有了一儿半女,才能不被任何人欺负。 “若是如此,这个家多半就毁了。”汤素娥故作伤感,心里不由又冒出了将顶簪许配出去的小小恶念。 汤娘子已经打探出了消息,项泰父子从申府抢占的那些财产都在去年孔方兄弟会会票倒账时输光了。没了申王府的庇护,如今完全是靠着朝廷赏赐的那点俸禄过活。好在那些债主从未登门逼债,否则项家就完了。 显然郑直对项家保护的太好了。这怎么行,她需要帮手,需要助臂,需要周氏进门来固宠。可是这种事不能让顶簪晓得;也不能让汤娘子和郑直看到她在作恶。所以才有了这些色目健妇进院的事,否则,谁愿意让一群骚达子进门。哪怕是妇人,也不行。 顶簪张张嘴,还是忍住了。老爷做的那些事,确实把太太伤的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