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进入六月,更加准确的消息传了回来,这场淹了鞑靼数万大军的水,是东厂的一个档头白石献策,宣府总兵张俊派出熟悉当地的夜不收选地方,新开口堡守备廖镗,保定游击郑虎各贡献人马,由锦衣卫勋卫郑直,署正千户张荣,副千户张彩带人具体实施的。 不但如此,放水之后,郑直等人又按照之前张俊和郑虎的筹划,在宣府副总兵白玉,大同副总兵黄镇,新河口堡守堡许泰等部增援后,于边墙溃口堵截数日。斩杀千余人,并收拢反正两千鞑靼。后期保国公率领五千铁骑赶到后,又指挥诸部绞杀代替火筛妄图负隅顽抗的小王子第三子阿着。 弘治帝大喜,一面催促保国公追击鞑靼溃兵,一面督促前往宣府验功的御史加快行程。就在这时,郑直派人送到通政司禀明过程的题本到了。着重描述了太常寺博士陈九川一心为公,护送祭品,直面鞑靼刀剑的事迹,然后请求继续前往北岳庙致祭。 按理讲郑直等人已经到了宣府,虽然太常寺博士陈九川死于新开口堡,祭品全部损失,可只要重新派人带着祭品赶过去继续行程就好。可目下宣府那边乱的很,郑直又在抗击鞑虏时因为身先士卒,身受十余创。若是强令郑直折返然后绕路走井陉口,一来时间仓促,二来显得朝廷不近人情。 于是六月初三,郑直得到了内阁敕书,命他随新附鞑靼人一同返京。得到旨意后,又经过一番讨价还价,六月初六晒书节,郑直随同保定游击将军郑虎所部七百人,与一千八百名鞑靼新附军启程返京。 “那个白佥事呢?”郑直疲惫的坐到圈椅上,开口询问。 “问清楚了,前个儿就跑了。”张荣忧心忡忡的递给对方一根烟,并为他点上。如今经过虞台岭,二人关系可算真正亲密起来。毕竟一起坐过监,一起玩过命,甚至郑直的一个妾和张荣娘子还曾经是妯娌。 “怕啥。”郑直抽口烟“这事讲出去,所有人都得恨他。” 张荣想想,苦笑“也对。还是五郎体面,不像俺,没见过世面。” 大伙谈完买卖,自然各找各妈。如此郑直就又见到了郑修,唐玉璞,十三姐等人。没等他感慨,就从唐玉璞那里晓得了白石这些日子的行踪。奈何人多口杂,郑直只好等全军启程之后才带着人杀个回马枪。 眼瞅着大功就在眼前,白石却跑了,张荣不免恼火又后怕,可是郑直一语惊醒梦中人。如今的局面所有人都绑在了一起,倘若白石揭发郑直,那么包括白石在内的所有人到手的功劳都要废了。 “不过是吃亏吃多了。”郑直自嘲一句“二狗哥院子还是买早了,若不然如今可以换一处更大的。” 五千多首级,郑直等人自然吃不了独食,可是张俊等人若是想着白拿也不可能。于是在白石和郑虎的居中撮合下,心虚的郑直默许中,达成一致。为郑直等人留下一千一百级,郑虎一千级,许泰一百级,剩下的三千级由张俊和朱晖等人用银子买。 郑直已经趁着往回送题本的机会让程敬找钱笈去勾兑了,增加了朱千户,朱百户,朱总旗,田文胜,陈懋,施勇,萧韶,刘仲淮,黄连生等九人做参随。如此算下来,每个人超升三级也不为过。 至于郑虎如何分配军功,就不是郑直需要过问的了。想到这,郑直不由为李怀可惜,若是对方活下来咋也该捞一个指挥的。 两人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直到郑墨和叶凤翔衣衫不整,腿脚发软的走出来,这才起身向外走去。 张荣听到屋里传来的抽泣声皱皱眉头,抽出刀瞪了叶凤翔一眼,走了进去。郑墨是郑直的侄子,轮不到他管。 郑墨听到屋里的惨叫声,抽出腰刀,反身进了另一边的卧房。叶凤翔不甘示弱,也抽出刀转身回了屋。 片刻后,一身血的三人走了出来,会合了郑直和朱小旗等人,出了院子。郑墨扭头瞅了眼悬挂在门上的‘都司第’,加快了脚步,很快融入在茫茫夜色之中。 第二日一大早,右卫城开门半个时辰后再次闭城。很快传出消息,昨夜万全都司都指挥使陈彬家遭了贼,阖家满门上下七十三口无一幸免,众人一时之间议论纷纷。 郑直等人易服分散出城之后,在鸡鸣驿追上四日前启程入京的大军。 “这是都忙完了?”郑虎盯着这几日称病不见他的郑直“敢出来见人了?” 郑直露出憨傻的笑容“虎哥啥意思?” 郑虎笑了,伸手给了郑直一耳光“看见你杀陈彬的还有修哥,仟哥,唐家表弟,十三姐,对了还有那个白佥事带着的番子,郑勋卫要不要一锅烩了?” 郑直默不作声。 郑虎拿出白牌扔在了郑直面前“俺们做事不是不能狠,可外边的恩恩怨怨有必要牵连家人吗?” “俺在外边闯荡这几年,学会一个道理。”郑直肿着半边脸看向郑虎“人没有永远得意的时候。未知今日俺刀下留命之人会不会变成来日全家的索命鬼!俺现在有媳妇,有家,日子过得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俺不想日后后悔,哪怕老时心怀愧疚也好过后悔。” 郑虎神色复杂的看着郑直“你长大了,懂得如何出拳了,却还不懂的如何收拳头。” “收拳不也是为了下一次打的更狠?”郑直毫不退让“虎哥,咋了?咋胆子小了?莫不是眼瞅着封爵,就想做夫子了?俺们郑家七辈人都是一刀一枪砍出来的,就算日后留在京里做个米虫,也要把灰尘打扫干净啊。” 郑虎笑骂一句,沉默片刻,转移话题“十三姐的男人又死了。” “所以别往回带了。”郑直平静道“虎哥的那些弟兄哪个瞅着不错,嫁了吧。” “算了。”郑虎不怕死不代表不敬鬼神“从长计议吧。”好苗子,他舍不得;上不得台面的,他还是舍不得。 郑直有些无可奈何却没有反对。 八日后,大军来到榆河驿,兵部,礼部分别派人来点闸和教导鞑靼新附军入城礼节。 “兵部姓王的那个鸟主事讲,俺们所有人的封赏都要等朝廷核准之后。”江彬一边啃羊腿一边道“鸟,俺们打生打死的时候,他们做啥呢?” “还能做啥,修坟呢。”张荣一直在京里,所以对来的这位主事有些了解。经过了这一场生死,为人也敞亮起来。 众人也不嫌弃晦气,哄笑。 因为郑虎在,郑直这些日子一直茹素,好几次与几家驿站驿丞的娘子相望,却只能唉声叹气。此刻听了张荣的话笑道“俺也给人誊写过墓志铭,这买卖来银子多。” 众人又笑。 张荣可是始作俑者,最是清楚,打趣道“这么一讲,这位王主事与五郎颇为相像。他的父亲也是状元,如今在礼部任左侍郎。” “原来是实庵先生的后人啊。”郑直突然记起了史臻享,又记起了桃花源,似乎每次遇到对方,都会发生有趣的事。 “五虎认识?”江彬好奇的追问。 “有过几面之缘。”郑直于是将雪中对联还有中秋诗会的事讲了出来“听人讲,他儿子聪颖过人,有状元之才。” 众人这下子笑的前仰后合。 “五虎好生埋汰人。”江彬打趣道“你这不是讲人家鲁班门前耍大刀吗?” 他为人豪爽,最喜欢交朋友。和郑直认识也有六年,自然不陌生。只是之前,江彬不过将郑直看成了郑虎跟前的一个幼弟。这次却不同,江彬不但承郑直人情,还真的将对方看成了弟兄。讲到底,大伙都是糙汉子,最喜欢的就是敢拼敢干的人。只有见过战阵的人,才懂那条破败的边墙意味着啥。 郑直也不理会江彬这讲的四六不靠,笑着举杯与对方共饮。他已经认出江彬就是前世劫狱之人,还有江泰,而李怀应该也在。别看江彬为人孤傲,却对有本事人向来十分亲热。因此,对于李怀至今生死不知,他心里是有气的。这次全军班师,江泰却找了借口留下了。说是顺道回乡探望家里人,可实际应该是寻找李怀。 郑直也有相同的看法,所以这次贺五十被留了下来,边养伤边与刘仲淮一同找人。 郑仟与郑修坐在旁边,一边吃一边听众人东拉西扯,想的却不一样。 这趟虽然凶险,却总算平安。郑修还被郑直照顾,在右卫城的牛马市小赚一笔。若不是害怕不安全,想念妻子,他也就和唐玉璞一同在右卫城开荒了。此刻听到郑直等人荤腥不忌的话题,更多的是听个热闹。 郑仟却不同,郑虎一见面就对他多加宽慰,江彬等人对他也比以往亲热许多,甚至愿意拉着他一起吃酒。这要在之前,郑仟一定高兴,可如今只有满满的羞愧,继而是排斥。因为他晓得,自个不配。 这世上有一种人活的很痛苦,就是碌碌无为的善良之人。他们不会记住曾经的善举,却对做下的每一件错事,都会坐立不安很久。 郑仟之所以要立战功,除了为家里,又何尝不是抢了郑佰的娘子,心怀愧疚想要日后补偿对方。却不想战阵之上,刀枪无眼,这不算啥,他挺过来了。可是因为他的出谋划策,连累了数百朝夕相处的弟兄,自责让他崩溃;鞑靼人的穷追不舍又让他不甘心,不甘心就这么默默无闻的死了。以至于做出了坑害李怀的举动。 更让郑仟耿耿于怀的是李怀最后的那句话,虽然没有讲完,可意思他已经想懂了。对方是打算留下来,掩护他逃走。每每想起这,就让他要发狂,发疯。 夜风凉凉,吹拂在无际的荒野,野草随风摆动,似是摇曳的舞娘般不停舞动腰肢。 醉醺醺的郑仟被江彬和郑修扶着回到了馆舍放到榻上之后,江彬就回去继续和郑直拼酒去了。郑修则开始梳洗,准备休息。这时,郑仟却坐了起来“哥,你打俺一顿吧。” 郑修哭笑不得“俺力气小,打不动三哥。” “那就骂俺一顿。”郑仟突然抱头痛哭“骂俺一顿,俺心里好受些。俺不是人,俺该死!” 郑仟一路上闷闷不乐,郑修是晓得的。郑虎他们讲,这道坎只能郑仟自个迈过去,旁人都无能为力“三哥。”坐到对面“俺们都不是四哥,也不是十七弟。莫强求,只要尽力就好。” 郑仟欲言又止,终究长叹一声,躺倒不吭声了。 这么一闹,郑修也无心梳洗,躺了下来。那个儿子是怎么来的,他自然清楚。丁氏自从回来后就对他一改往日的体贴,郑修也懂,不是对方变了心,而是感觉委屈,屈辱。可总归有儿子了不是?如今长房只有他有儿子,他的腰杆都是直的。 对于郑虎要分给他军功,郑修拒绝了。一来真的不喜欢砍砍杀杀,二来他想做文官捞银子。这靠郑虎或者郑宽都不行,只有丁氏能帮他。 被人骑一次有了儿子,再骑一次,说不得他也可以做官了。想到丁氏打探到的消息,郑修笑了。瞅了眼天上的明月,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十三姐枯坐房中,收回看向月亮的目光,不悲不喜。杨千户终究是死了,这在目下的宣府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毕竟当时兵荒马乱,事后又有洪水。如此也就意味着她又做了望门寡,这已经是第三次了。 十三姐不想再嫁人了,所以这次回去,打算去尼庵出家,她甚至都不想再跟着回京。有了这种想法,十三姐的心就再也无法平静,所以她打算今夜就走。潇潇虽然不赞同,却还是答应跟她一起走。 正愣神,潇潇走了进来,在昏暗的灯光中对着十三姐点点头。 十三姐立刻起身,拿着准备好的包袱跟着对方向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