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跑向家乡,挨家挨户敲门:
“我们去报官!玄商神君是假的,玄商神君是假的!”
有几人揉眼起床应他:“大半夜你抽什么疯呢?”
阿蒙拽住他:“玄商神君是假的,他不是玄商神君!我认得他,我认得他的眼睛!”
那该是温润的,和善的。他笑起来只让人生出亲近之感,而不是火光下回眸的那个人,目光像毒蛇吐信,只让他害怕,让他遍体生寒!
阿蒙一遍遍重复。可所有人都觉得他是失心疯了。和从前觉得他和火妖接触是失心疯的说辞别无二致。
阿蒙只得又冲出了村子。
“梅香!梅香!你听我说,我去偷看了教主,他是假的!他不是玄商神君!我就知道,我就知道神仙不会是坏人!我们一起跑吧!去哪…我知道了,我们去找朝廷!我听到了,他们要害朝廷的兵马!我们去通知朝廷!”
梅香被他晃得糊里糊涂:“你在说什么啊?”
阿蒙急道:“眼睛!他的眼睛!”
“眼睛怎么了?”
“他的眼睛不是神君!”
梅香也抖了一下,寒凉之气侵入身体。她道:“不,不…我已经不信了,我已经不信了!谁知道真的神君是什么样?我不想再重新侍奉一个恐怖的人了!我宁愿留在这,我不去,我不去!”
“你相信我!神君一定是个好人!他救过我们全村!送过我礼物!暾帝是神君的岳父,我们去找暾帝,神君一定会救我们,救我们全部人出来的!”
阿蒙骑上自己攒钱许久买下的小白马,携带着一份塘报奔向都城。
梅香终于被他说服了,但又道:“总要有人留下断后的。你去吧!你去吧!如果你能带神君…或者是别人回来,我给你们做策应!”
“你不要管我,你跑吧!我会撑住的,我会撑住的!起码我们有了希望,有了希望对不对!”
阿蒙疯狂点头:“对,我们有希望!只要我跑快些,我让我的小白马跑快些!”
梅香塞给他一份塘报:“这是我做侍女这么久学到的。城里的官都用这个传递军情给上级!我把你听到的写了写,你送到都城,暾帝才会见你!”
“你就说你是斥候,传递太州八百里加急军情!暾帝一定会见你!”
…
看到这里,命薄之外的夜昙已泪流满面。
几日前她同姐姐交流整件事,还觉得有许多疑点。比如按供述所言,城守是于他们进入神庙的白天才被抓去。可两日前未出发前城守便派人发来塘报说大军入漠有异象——推测起来,龙武卫还未遭遇地动引发的沙暴袭击,可说他们遇袭失踪的塘报已经发出?怎会有预知塘报出现?
竟是如此,竟是如此!
少年们一知半解,如何明白。太州距都城并无八百里。这份错误并未被过多关注。正如他们的牺牲,也险些被一道掩埋于黄沙之中。
阿蒙同样忘记自己每三日的死局。
小白马连跑两日半,已是筋疲力尽。又于下午遭遇大地动。人和马都被狠狠甩飞!阿蒙挣扎上马,一口鲜血喷在马鬃上。拍拍颈项,他恳求道:
“再坚持一下,再坚持一下,就快到了…”
这话也是说给自己听。他没有解药了,再坚持一下,皇宫神通广大,也许他还可以活下去。
他伏在马上,意识逐渐混沌。
当星夜降临,都城内灯火燃起,暾帝正在为回来探亲的女儿女婿举办家宴。其乐融融的丝竹之声几乎可传到宫外。
马匹驮着个血人,一步一拐地走向宫门。
阿蒙从马上滚落,又被白马喷鼻唤醒。
他看了看自己即将真正融化的手臂,又看了看天上的星辰。
好像有颗星星格外明亮,在冲他眨眼。
他不知道,这份明亮是因为他距离神君仅有宫墙之隔。
阿蒙终于向宫门那爬去,挤出毕生最洪亮的声音——
“太州八百里加急塘报——”
宫门太监抬栓冲来,惊声尖叫。
命薄的画面熄灭了。
少典有琴召唤出法器,看到了那第一具被他收入的遗骨。
如今仔细端详,不专注于毒物如何,只专注于衣物和骨架。好熟悉的衣物,他潜入月异山时穿过。还没有长成的骨架,他之前以为是因为斥候矮小。
玄商君一直怕阿蒙枯萎于来不及拯救的路途中,如同那些被吸食脑髓后死去的村民。可是,原来他早已枯萎在故事的最开始。他的生命消失在星辰暗夜,打破了恶人的所有计划,带来两州百姓的曙光。是机缘,是巧合…是他的道。
而那自愿作策应的姑娘,正是他们在神庙里遇到的那一个。跑出为月窝村传信,也融化在黎明之前。
月异教主是错的。并非是因为真的神仙出现,他才失败。破局的是凡人,正是他视作蝼蚁的同类。
少典有琴突然有些无法忍受,弯下腰抱住了夜昙。在她怀里哽咽着哭泣。
夜昙顺着神君的后背,用他的话安慰他:“他们是人族。拥有来世。来世并不会记得今生的任何痛苦,只会平安顺遂。”
可来世有什么用?今生终究是来不及了。
“我没能救他们,没能救他们…他们在等我,在等着我…如果我早一点…是我没保护好他们…”
他没能救他们,没能救得了爱他的世人,就像他曾经也没能救得了自己最爱的人。
“可你救了更多人,更多人的今生,有琴。”
夜昙抓起他的手搁在自己面上。
“你还救了我,你看。”
“我好好地在这里。以你的伤痛,以你的欢欣。”
————
……
彩蛋:青葵选马记
青葵决定学习骑马。嘲风自告奋勇给她挑马。
夜昙极喜爱烈风,从太州回来后几乎与它形影不离。甚至准备拆了帝岚绝的奇鸳车,把假马换成真马。这样烈风便可跟着他们四处飞行,不用困顿在马厩里等人召唤。
唯一的为难之处是:假马有两匹,真马只能替换一匹。
烈风显然对与木头伙伴为伍这件事大为不满。
青葵试探着摸摸它,烈风温顺低头。青葵便体恤道:“那…要不我挑个马与烈风作伴?”
烈风欢喜不已,它三哥直呼要命。
“这马合小姨子的性子,又倔又怪。它再把我挑给你的马踢伤了?”
青葵浅笑:“你先挑来试试嘛。我相信合我眼缘的马必然是也合烈风的眼缘,是不是?”
烈风跺蹄赞同。
嘲风来了精神。于皇家马厩中好一通挑拣。要求既英气,又温顺,还得漂亮。不然怎配得上他娘子。
铩羽而归。
而嘲风之难缠、事多、一时一个态度把驯马人逼得直翻白眼。最后牵来一匹才驯服的野马忽悠他道,就这匹好。跑得快,不怎么叫,长得也不赖。通体雪白。除了马脖子靠近鬃毛的地方有一点血红。
嘲风:“这点瑕疵不是瑕疵吗?给我换!”
青葵路过,却一眼相中:“等等!”
那白马见到她,抬起头,口中的望月草都不香了。一个劲儿地蹭她。嘲风哀嚎:“这是什么妖马!也跟烈风似的爱吃望月草,色心都长出来了!”
青葵嗔怒:“你说什么呢,这是母马…”
嘲风更怒:“母马能跑吗?谁挑的,给我出来!”
驯马人已偷偷溜走。这其实是在宫门外晃悠了许多天的一匹无主之马,见它矫健温顺,便收了进来应付驸马。
青葵抚向马脖那滴朱色。似是一口喷出的血,又似一朵红梅。缀在通体雪白的皮毛上,并不难看,而是独特。
“嘲风,你对烈风的名字颇有异议,那这匹马你想取什么名字?”
嘲风直道:“小白。”
青葵:…
算了,还是别让他掉书袋了。
“不如叫皎雪,或者踏雪如何?”
终于触碰到嘲风略懂些的地方,他忙道:“还是皎雪吧。踏雪需要四个蹄子白,身上黑。”
青葵问白马:“你若是喜欢皎雪呢,就抬左蹄。喜欢踏雪呢,就抬右蹄。”
白马果断抬起右蹄。
嘲风:…
青葵和煦一笑,宛若冬日暖阳。
“那便是踏雪啦。”
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小白马,小白马,你快些跑。再坚持一下,就快到了。
我们踏雪寻梅去。
【第二卷?太平月异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