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西政伸手拿了一片吐司抹上黄油,轻松随意的答了一句。
薛如意其实说不好是什么感觉,只觉得心里微妙的落空一瞬,但也找不到缘由。
——是啊,好像本来就是朋友。
落空又是为什么呢?
要是他给一句模棱两可的答复才不好吧。
“昨儿打完牌太晚了,回这方便点,凌晨了,总不能让人家自己打车回酒店嘛。”
赵西政这话说的随意,三人却听着三种感觉。
于珍妮,仿佛欲盖弥彰,她怎么听不出来呢?
于赵西政,好似给自己做陈述来宽慰自己,昨天晚上这行为是有合理理由的。
于薛如意——说的是事实吧,真的也只是这样。
珍妮没有接话,只是让薛如意尝尝西多士,说是红姨专程做的,也不知道她吃不吃得惯,说吃不惯的话也能让人去买小笼包和豆浆。
薛如意摇摇头,说这样就很好了。
珍妮跟薛如意闲聊了几句,问她是哪儿人,薛如意就讲自己是江南那边的,说着还跟珍妮讲她们那边早餐的饭团和灌汤包。
赵西政没说话,慢悠悠吃着面包,只是偶尔的间隙一抬头。
这应该会是一个很好的早上,像是故事里美好的开始。
阳光从碎花窗帘里沁进来,珍妮端着一杯红茶笑着跟薛如意说话,薛如意的长发披肩,小脸干净,一侧的长发掖在耳后,说话的时候慢声细气。
说不好哪里好,却让人觉得很安心。
——以前有个命题说,你最希望时间停在什么时候?
赵西政一定可以想,就是今天,就是现在,2014年初的这个冬天。
吃过早饭后,珍妮让薛如意上楼帮忙拿药,其实是支开她。
赵西政翘着腿坐在那里看手机。
“是带回来,给我看看的?”珍妮想了想,还是问出来。
赵西政其实没看什么别的,手机无聊地在锁屏上翻来翻去,几秒后嗯了一声。
“人生就这样几十年。”
“可是开始了没有结果,和压根没有开始,还是前者会更遗憾一些,”赵西政说,“以后会一直觉得,怎么就差一点儿呢。”
“你还年轻,”珍妮也静默了几秒,干枯的手抚着马克杯说,“有些人,是一生只会遇见一次的。”
“对啦,我刚才还想跟施工队说一声……结果我刚才拿铁钩子勾了一下,勾出来了,”红姨从楼上下来,手里拿着一枚戒指,“昨儿夜里那小姐洗澡,戒指掉进了水槽,我给找到了,阿政,你还给人家。”
“什么戒指?”赵西政一伸手,红姨递给他。
那就是一枚很普通的素圈戒指,看着就是千把块的东西。
“说是随便买的,你记得还给人家啊。”
“……”
-
2014年的春节,有那么几天,赵西政没组起饭局的。
仿佛一时心血来潮,问薛如意有没有在燕京玩过?
薛如意还真没怎么逛过燕京,便也就跟着他在燕京逛一圈。
那天是新年,马路上空无一人,赵西政接了一通电话,是他爸要他记得去雍和宫上香送善款。
赵西政也就顺道载着薛如意过去了。
他说,“你搁这儿等等我呗,我去把支票给住持。”
薛如意点点头,等他的时候,往里面走了走。
是黄昏,雍和宫要闭寺的,还有最后一拨香客未走。
有一对情侣问路过的僧人,说正缘和孽缘有什么不同?
“正缘修成正果,孽缘分分合合,”僧人说,“但事在人为,好好对待,各因都会修成各果,没有什么定义,定义也不过是一面之词。”
薛如意听了个清楚,又别开视线,去寻赵西政。
他就在一侧的佛堂中,黑色的外套和休闲裤,天生一张混血脸,在这样的地方有些违和。
烟火袅袅,可她觉得他的身影又是那么真实,连带着一些滋生的感情都拨开雾散,否认也是存在的。
那像是迟来了很多年的暗昧情愫。
东野圭吾形容说,明知不可能的爱,就像从拔智齿的剧痛中寻找快感。
赵西政将支票递给住持,说这是他爸托他送来的。
住持道谢,说了一番客套话,而后问他,有没有什么愿望?可以赶明天头香过来。
赵西政不信这些东西,只是头香两个字让他思绪微顿,年年寺庙都是头香最特别,常常有人提前通宵一夜来等,就为了这头香。
头香真有用吗?
无非是寄托念想的东西。
赵西政往外面看了一眼,玩味的想,要真有什么愿望,他倒希望,外面那姑娘可千万别太认真,只希望她那点一眼看到底的喜欢,是一时兴起。
他不是什么好人,倒也想在这次做点好事。
那天赵西政跟她一块跨年,除夕夜,也真的没别的地方营业了,他那群朋友除夕夜都得回家。
于是薛如意跟赵西政坐在酒店的露台上,远远地看着新年的烟花。
两人并肩窝在沙发上。
仿佛被世界遗忘的两个人。
“只是朋友吗?”
在无边蔓延的沉默里,是薛如意先开口的。
很轻,仿佛夜幕里弥散的烟花,一瞬就消失了。
赵西政的手搭在腿上,有一下没一下的轻扣。
是她在问的。
只是朋友吗?
“你又甘心吗?”赵西政懒声说,“浪子是不会回头的,不是不会回头,是——浪子就是浪子,我可不是二十岁,我也快三十了,苦口婆心对我没有用,情情爱爱对我没有用,你甘心吗?薛小姐?”
他自诩,就算是渣男,那也是个有底线的渣男——结局就在那放着了,也屡次提醒过你了。
薛如意那时说到底也才二十一岁虚岁,初初对爱情,仍旧有着天真的幻想。
仿佛是一场迟来的、叛逆的喜欢。
明知这条路是崎岖的,可到底也不像小时候,事事都有家人管教着,那时她想,跑到遥远的燕京也是好事,仿佛一场自由又隐秘的早恋。
只是她甘心了,赵西政却也并不那样积极。
照旧像以往,约她吃饭,一起看零点点映的新片。
没有接吻,没有拥抱,没有牵手。
晚上也并没有秒回的短信,也并没有嘘寒问暖的关切,凌驾于朋友之上,又在恋人以下徘徊。
只是周围人看她的眼神儿不一样,那些莺莺燕燕也自觉离他远一些,赵西政也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照旧打牌抽烟开玩笑。
这圈子里也并不是没人提醒过她的。
在某次饭后,那个之前见过的女孩子好心提醒她——
“跟他们这些人,玩玩就行了,这么一场浮华梦,醒来的时候只剩一地浮沫,感情放在错误的人身上,那叫自作自受。”
薛如意那阵子挺不开心的。
那女孩弯腰对着镜子补妆,刚才在饭桌上明明还是一副洛杉矶女孩的夸张娇嗲口吻,这会脸上没什么表情,理智又淡漠。
她的不开心都已经人人可见了。
但又有那么尊严告诉她——没必要低声下气求着他怎样怎样,也没必要追着他要答案。
她那时也是真的不懂事,对一切都是初初了解,赵西政带她进入一个成年人的世界,可惜她尚且稚嫩的观念,还不懂怎样承受成年人的情绪反扑。
她知道成年人的世界只看后果,可也没有一个成年人的强壮的心脏。
她会为了他若即若离的态度难过,会失望,可又能怎样——他说的明明白白,他就是那样的人。
薛如意第一次哭,其实也没个具体的原因,是她生日的时候恰逢生理期,赵西政投了个游戏公司,也不是多重要的事儿,就这么一天没联系。
短信编辑了好几条,翻来覆去想——在即将发送的那一秒,幡然醒悟,从始至终都不是正儿八经地男女朋友关系。
拥抱没有,牵手没有,接吻没有,什么都没发生过。
然后她在生日的那天晚上,零点刚过,刷到了赵西政的朋友圈。
他坐在中间,身边好几个年轻腿长漂亮的女主播,旁边还有闫濯和齐明远。
明明没确定过关系,心里还是难受酸涩。
她拉黑了赵西政的朋友圈,觉得要就此决裂——那也应该是沉默的决裂,不然你单方面豪情壮志割袍断袖,人家云淡风轻来一句:你误会了吧?
那多狼狈。
那时薛如意不敢去跟叶绯讲,怕叶绯担心,可是情绪憋在心里,她干脆赶去公司加班。
赵西湄那天也是巧了——过年,韩译工作狂,赵西湄点了外卖陪着。
他俩从没明说过,但是那时赵西政偶尔来给她送个饭,接她看个电影,是个人都能看出一些端倪。
赵西湄见怪不怪了,说,“别想着跟他能有什么以后了??,跟他就是明知火坑还往里面跳,他会什么呀?什么本事都没有的。你也别幻想着他能为你跟家里闹翻,真闹翻,他连自己都养活不了。”
薛如意哽咽说,“人和人差距就那么大吗?黎羡南……”
“这世界上又有几个黎羡南,”赵西湄抽着烟说,“也行,起码赵西政这畜生还有良心没玷污你。也不亏。”
这口气,把薛如意听的哭笑不得。
薛如意拉黑了赵西政,隔了两天又放出来,可是日子还是像以往那样,只是薛如意收起了一点期待。
这期待完全碎了,还是另一件事。
并不是赵西政亲自告诉她的。
是她依然在朋友圈里刷到了他的动态,那像是订婚宴的一隅。
她点开那张照片,翻来覆去的看了好多遍。
想哭吗?哭不出来。
不哭吗?心里却憋着一股子难受。
可是又能怎样呢?
他早就告知过的,她也心知肚明没结果的。
只是那时年轻的时候,总觉得,万一呢?
可兜兜转转这样过去,好像真的很多年了。
薛如意也问过叶绯,是不是我喜欢的不明显啊?
叶绯当时没回答她,过了一虎给她发过来一条微信说——
【坐在火炉边的人,会不知道燃烧吗?】
那是薛如意最难过的一段日子,赵西湄和叶绯都是把她当朋友的,有时候拉着她去吃饭,有时候陪她加班,无言却又温暖。
只是她那会不知道,赵西政某天来找过赵西湄。
赵西湄看着还在加班的薛如意,这些年过去,该成眷属的早已成眷属。
不成的,怎么都不成。
赵西政真不喜欢吗?
“帮我一回吧,看着她点儿,”赵西政说,“你可以说我窝囊,我确实也没什么本事,我跟我爸闹一回了,我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欠了一屁股债还得靠我爸收拾,我在燕京活不下去,这些年,我最没有对不起她。”
“什么才叫没有对不起?”
“我没碰她。”
“这是几年?”赵西湄懒得理他,“怎么不早断干净,耽误这些年,不是对不起吗?”
“我想过试试的,”赵西政说,“我也没本事跟她在燕京呆下去。我做不了普通人,我打零工养活她吗?还是一辈子麻烦南哥照顾我?有情不能饮水饱的,赵西湄,你觉得有情能饮水饱,是因为韩译不一样,如果韩译是我这样干什么都不行的垃圾,你还觉得有情饮水饱吗?”
-
薛如意没跟他吵过,也没跟他谈过。
一切都是风平浪静。
赵西政照旧天天打牌,浪里来浪里去。
在某天的新年刷到了一条朋友圈。
那是一组九宫格,薛如意跟一个男人坐在一起,苏式的小餐馆,她脸上淡笑。
配文说:自己怎么谈的都谈不好,不如看看爸妈介绍的。
赵西政点开看了好半天。
薛如意其实变了点,那年跟在他身边,在某家富丽堂皇的包间里,香烟缭绕,她安静的吃一盅鸡汤蒸蛋,跟他讲什么宋徽宗,给他读菜单。
几年了啊。
赵西政摁了摁太阳穴。
那还是2014年初的事情。
赵西政记忆力不太好,过去的事情很少反复回想。
但也就是那天,赵西政做了个梦,珍妮还没去世,他们在那个别墅里吃早餐,阳光和煦,她笑着讲她们家乡那里的姿饭团。
赵西政那天睡在珍妮的别墅。
珍妮已经过世了,东西听说都被她的法国侄子扫了一轮,红姨也早就退休了。
赵西政反复想要重新梦见那一天,却连睡意都没有,他喝了点酒反复想重温。
他仰在沙发上,想着那天偷偷看她下楼,手里拎着薄毯。
在烟花炸裂弥散的时候,她轻声问,“真的只是朋友吗?”
其实很多事情,也都是事在人为的。
可以不只是朋友的。
她生日那天他也记得的,只是拎了车钥匙,还是放下了。
当年他爸搅黄了他的飞行员志愿,他去纹了这么大一纹身,是为了掐死自己最后一点念想。
省的以后遗憾想,万一呢?
那就没有万一了,已经没后路了。
他跟薛如意之间本就不可能,他可以狠心一点。
让她一次次失望,以后也没有遗憾,不会觉得“就差一点点”,至少这样,在她心里,他就是个实打实的渣男,这样总归会好受一些。
是他不配,仅此而已。
那种
-
年后,薛如意回来了一趟,赵西政喝了好几天酒,也没怎么收拾自己,约她见了一面。
那时薛如意只当是听说赵西政那阵子倒霉,自己脑子抽了去创业,赔了个底朝天,还是他爸给他收拾烂摊子。
赵西政递给她一红包,笑的仍然不太正经,散漫的说,“薛小姐,以后遇见我这样的人,你可要离得远一点。”
“……”
“感情这东西,让你流泪和不开心的,都是孽缘。”
如意,我有幸经过你人生中最美好的那几年,过客也好,人渣也好,我也不太信美梦成真,但我往后双手合十的唯一愿望,是祝你往后顺遂、平安。
薛如意坐在他对面,恍惚间,已经过去了很多年。
她其实知道,他大概都知道。
两个人都在装傻,谁都没点明,她先鼻酸。
赵西政一如既往,轻笑一声,伸手过来,混不吝地抽了张纸巾擦了擦她的脸。
“这回我不送你了,就到这儿。”
没什么好怨,也没什么好恨,也没闹到要拉黑、要哭,要划清界限。
你不同行,也不远送。
就到这。
没闹,没拉黑,不打扰,是最后的一点情意。
赵西政家里给他定了一门婚事,但也仅仅是订婚,领证都被他搪塞过去,说不急不急,女方家以为他有什么难言隐疾,拖沓了很多年,女方提了解婚约。
这事儿在网上闹得沸沸扬扬。
赵西政当了回缩头乌龟,也懒得解释。
薛如意刷到那条热搜的时候,还看到了那条微博下面配了一张照片。
赵西政坐在他奶奶的别墅院子里,身上盖着一条薄毯,左手的小指上戴着一枚戒指。
那枚戒指——
薛如意放大看了看,那是她2014年掉在珍妮家的那枚,她的手指细,改一改,大概也只能戴在他的小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