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不错,落地窗外的天空像海一样蓝,与远方泛着金属色泽的高楼遥相辉映,剥离出包容而略带韧性的微光。
洛衍之靠坐在沙发上,下午两三点是让人慵懒犯困的时间,但洛衍之显得很清醒。
逆着那一片光,他的眉眼深邃仿佛藏匿着许多秘密,鼻骨挺拔而利落,光与影在他的侧脸上形成几分出挑与桀骜交织的意韵。
从他的身后隐隐能看见华尔街60号的纽约银行大楼,整个金融商圈在他的剪影里只是无足轻重的背景。
“我们很久没有在一起喝过下午茶了。”
坐在洛衍之对面的,是他入行的老师,同时也是一家商业情报分析公司oration)的创始人布莱文·克利文。
他是个彻头彻尾的英国人,下午茶不是他生活的消遣,而是他的灵魂。
即便年过七旬,几乎快要退休,他还是习惯了西装笔挺,每天八小时将自己打理得就像是要去参加国际会议。
“我不懂咖啡。”洛衍之耸了耸肩膀,眉梢轻扬带着一丝痞气,他看向自己的老师克利文先生,“但我喜欢和你在一起的时间。”
与克利文的优雅得体相反,洛衍之的身上是白色t恤套着深色的皮衣,并不紧身,有些松垮和漫不经心。他端起咖啡杯,手腕形成削劲的线条,透着一丝冷利不拘。
“你就要回去中国了,在这之前,我有一些话得对你说。”克利文也跟着笑了,眼角泛起的纹路里是一种淡泊和超然。
洛衍之收起了所有的表情,沉默着看向自己的老师。
“你总是对别人的态度有着敏锐的洞察力,这让你在工作中无往不利。追求利益的人都是冷酷、残忍、擅长割舍的,但是我很清楚你。你拥有比我见过的其他人都更加饱满的情感。如果遇到错的人,会瓦解崩溃你的一切。”
“那么对的人又是怎样?”
“——你将手握利刃却胸有刀鞘。”
“可是我该怎样去辨别对和错呢?”洛衍之饶有兴致地问。
“那你会怎样去分辨一时的冲动和毕生的追求?”克利文微笑着反问。
“我知道什么是一时的冲动,但我还没有遇到过毕生的追求。”洛衍之低下头来,将勺子在咖啡杯的边缘轻轻敲了两下。
“那就给自己三次机会。无论人还是事,放下了三次你还是要拿起来,那不是冲动,而是天生适合你。”
这时候,洛衍之的手机震动了一下,他拿出来看到了一条短信。
克利文先生了然地说:“是贺逍吧?”
“是的。他在楼下。”
“我知道,你们每周二的下午会一起下围棋。你们在我这里共事六年,也做了六年的棋友。谁赢的次数比较多?”
“他吧。围棋太需要耐性,他比我更坐得住。”
“既然这样,为什么还那么喜欢和他下棋?”
“因为他是聪明人。和聪明人对局就像和聪明人对话一样,一点就通。”
洛衍之站起身来,和老师拥抱告别。
他身后的那面墙上,是cac的座右铭——“别以为执着有用,头脑才有用”。
每一个进入这间办公室的客户第一眼就能看见这句话。
但对于cac的商业情报分析师来说,这句话却有另一翻理解:别以为不择手段得到对手的信息有用,站在正确的角度分析近在眼前的信息才有用。
——他们的工作很简单,就是一方面帮助雇主防范和识别来自对手的商业间谍活动,保护自身的商业机密;而另一方面就是从海量的已知情报里提取有用的情报,帮助他们的雇主准确分析对手的行动,知己知彼。
他们从容地站在硝烟之外看着那片金属花园里的人为了争夺领地而厮杀,而他们一个最微小的建议都左右着这些厮杀的结果。
洛衍之走出了克利文的办公室,路过自己的老搭档薇薇安,她看向洛衍之似乎有很多话要说,但此刻她正在处理一家全球知名食品集团的糖果配方泄密案,满脸焦头烂额。
薇薇安一把扯住了即将走出公司大门的洛衍之,用恳求的目光看着他:“帮帮我……只有你能劝住他!我们的雇主竟然想要派商业间谍去竞争对手的公司!他想要报复对手!”
洛衍之双手揣在口袋里,没有伸手接电话的意思,却低下了头,站姿随意似笑非笑。
薇薇安二话不说将自己的手机贴上了洛衍之的侧耳。
他沉稳而坚决的英式发音响起。
“哈德森先生,我们并不窃取情报,那是违法的。我们只分析和提取情报。”
在洛衍之的冷厉之下,电话的另一端难得地安静了。
“目前对于您来说,找到信息泄密的原因是重点,更重要的是避免在不理智的情况下陷入更加严重的问题。”
洛衍之顿了顿,准备向他分析所谓“更加严重的问题”是什么。
“你现在因为糖果配方被泄露失去了有利的竞争地位,你的对手一定已经猜测到你想派人去他那里盗取他的配方来打击报复。”
电话那边的客户似乎在调整情绪,逐渐冷静下来。
洛衍之的声音也跟着温和起来:“试想一下,对方应该已经准备好了法务团队控诉你以非法手段偷窃商业机密,接下来,媒体就会大肆对你的公司进行□□,你的股价势必下跌,再下一步就是对你旗下的糖果公司提出收购。一步错,满盘皆输。”
电话对面的客户呼出一口气来,他应该已经想通了。
“可我听说你将被cac派去中国!如果接替你的人没有像你那样精准的信息研判能力,我们的顾问费就白交了!”
“放心好了,哈德森先生,我不是cac最出色的分析师。”
洛衍之朝薇薇安点了点头,转身离开了。
他出了门,就看见一辆黑色的奔驰停在路边,他很熟稔地打开了车门,坐到了副驾驶的位置上。
“今天去谁那里下棋?”洛衍之露出了全然放松的神态,他习惯性想要将领带扯开,抬起手才想起自己今天没穿衬衫打领带。
“安全带。”
略带持重感的男低音悄然穿透了整个街道的嘈杂。
随着那声安全带入扣的声响,奔驰缓慢地驶入车流之中。
手握方向盘的男子就是贺逍,他和洛衍之是cac麾下仅有的两个亚裔资深顾问,并且都是克利文先生的得意门生。
但是贺逍入行比洛衍之起码早了两三年,当洛衍之像只落水狗一样在大街上游荡的时候,贺逍已经在这个行业里站稳了脚跟。
“喂,贺逍。”洛衍之撑着下巴看着窗外。
“嗯?”
“你还记得你是怎么成为克利文的学生的?”洛衍之懒洋洋地问。
“我在网上看到了cac的招聘启示,发了简历。面试的时候他们给了我一箱子的资料,还有一个问题。我找到了答案,而且我的答案克利文大概很欣赏。”
“一点戏剧性都没有,你成不了传奇。”洛衍之轻声笑了起来,“我是因为一本能够把人砸死的英汉字典而加入了克利文的团队。”
“哦,说来听听,你的传奇。”
“我不会傻到把自己的故事说给你听,成为你评估和分析我的素材。”
洛衍之笑了笑,他想起了如同黑白电影一般的过去,以及由远而近轰鸣的心跳。
很久很久以前的某天,他穿着亚麻色的衬衫,戴着厚重的黑框眼镜,刘海很长,时不时滑过他的眼镜镜片,他斜挎着一个电脑包,低着头行走在大的校园里。
因为不习惯戴眼镜,他每隔十几秒就要去抬一下镜架,整个人看上去有些忐忑和神经质的紧张。
属于学生的带有青春气息的呼喊声沿着空气肆无忌惮地传来。